最近看一部六四回忆录,作家在书中多次提到曹思源。我记起曹思源2002年来瑞典的事情。当时曹约我们见面,希望我给他的书和演讲写点评论,结果我却写出这样一篇文章,估计他不太高兴。 由此看来,中国自由派一个劲地推崇美国新自由主义,无视北欧国家人民生活更幸福的事实,已不新鲜。当然,曹思源个人对于中国民主和法制的贡献,是不容置疑的。
曹思源瑞典演讲的一段插曲
茉莉
作为一位演讲者,曹思源先生无疑是很成功的。六月初,他在斯德哥尔摩谈“私有化在中国”的问题,广证博引,妙语如珠。在谈到目前中国私有经济的比重不断上升时,他引用了确凿的数字和图表演示,无可辩驳地说明:正是私有企业养活了中国,是私有化拯救了社会主义。除了要求中共当局承认并推进私有化之外,他还给中共自身的改革开 了五大药方,要求中共改宗旨、改名称、允许竞争、三权分立。
我们这些来自中国大陆的听众,对曹先生的演讲自然心领神会,听到幽默精彩之处,不时 爆 发出哄堂大笑。瑞典听众中的汉学家和外交官员,对曹先生介绍当前中国的情况, 也 是非常有兴趣的。但意想不到的是,旁听演讲的个别瑞典人和旅居瑞典的拉美移民,却对 曹思源提出了激烈的质疑。
事情过去一个月了,笔者回想此事时发现:那一段戏剧性的小小插曲貌似简单,里面却有著很深刻的意蕴——不同国情、不同社会制度、不同文化历史、不同意识形态的碰撞与交锋。
@ 领教了瑞典人的平等观念
众所周知,著名的“瑞典模式”,是一种从摇篮到坟墓都由国家包下来的社会制度。在瑞 典,医院基本上都是公立的,实行的是全民医疗保险,病人只需要交纳挂号费和少量 的 药费。那年我的儿子患了阑尾炎,三天住院开刀,只花了大约一百人民币的挂号费。孩子 还不让爸爸妈妈去病房陪他,因为医生护士们把他照顾得再周到也没有了。 但是,由于这种高福利制度奠基于高税收之上,近年来,高税收制度赶跑了不少资本家和 有钱人。一些大公司威胁后采取实际行动,纷纷把公司迁到外国去。于是,瑞典不得不调 整政策向右转。就在曹思源来瑞典之前,斯德哥尔摩正在讨论是否允许开办私立医院的问 题。不少瑞典人担心,在允许办私立医院后,公立医院的预算会缩小,穷人的病将得不到 必要的治疗。
一位瑞典老人因此质问曹思源:“如果中国私有化了,那么教育、医院只为有钱人服务, 穷人不能享受足够的教育和医疗,你觉得这是道德的吗?”曹思源回答说,应该允许私立 医院竞争,“像美国那样,学校和医院都可以分公立和私立的,公立收费低,私立收费高 ,再通过社会保险制度来解决穷人的问题。”
曹思源先生也许比较了解美国,但瑞典人如此强烈的平等观念,他可能还是第一次领教。 在一般瑞典人心目中,生命的价值是平等的,如果因为贫穷而只能获得较差的医疗,这是 一个残酷的道德问题。在其他国家的人们大都信仰“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时代,不管“ 瑞典模式”遭到怎样的嘲笑和抨击,它反映的确实是人类最美好的平等理想。尤其是在今 天,瑞典人不认为那些靠炒股、靠继承遗产的富人是“勤劳致富”,而且,人们也深深理 解,许多人失业绝不是因为懒惰的缘故,无奈的他们不应该被社会抛弃。
@ 南美移民质疑曹思源
在邓小平倡导“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时,为之欢呼的中国人很少进行这样的道德质疑: 让什么样的人先富起来?先富起来的人应该怎样回馈社会?怎样保护穷人的基本生活与医 疗?我们只知道丛林中的动物“强食弱肉”天经地义,却不了解,许多动物也具有保护自 己群体中弱者的天性,人类应该比动物更具爱心。 曹思源老兄可能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到瑞典讲中国私有化的问题,却出现南美移民冲著他 生气的情景。在他演讲之后,一位带西班牙口音的男子首先质问:“中国经济改革的趋势 是私有化,那么您认为这是社会主义制度下的经济改革呢?还是改变成为资本主义经济制 度呢?”曹思源的回答很得体:“姓社或姓资都无关紧要,我认为关键问题在能不能让所 有的人民都能过上好日子,中国的历史经验证明,国有制不能让人们过好日子,私有化的 经济改革却能,那就够了。”
另一位看来也是南美移民的女听众更是气愤地站起来,大声嚷嚷说:“你说了那么多,其 实就是想把中国的社会主义变成美国那种资本主义。美国穷人那么多,他们过的是什么日 子?你根本不知道穷人的痛苦 。南美国家都搞了私有化,只是使富人越富,穷人越穷, 哪里能够‘使所有的人民都能过上 好日子’。我是从那里来的,有亲身体会。”两位听 众似乎都为“伟大的中国社会 主义明灯”(第三世界人民的普遍误解)快要熄灭而深感 悲哀,他们说:“中国要是私有化了,不但是中国的灾难,而且也是世界的灾难。”
@ 诺贝尔经济奖得主曾遭抗议
如果曹思源先生了解早先一位诺奖得主在瑞典的经历,他就会明白,他在此地碰上的插曲 只是当年的一个变相翻版。1976年,美国经济学家密尔顿-弗里德曼获得诺贝尔经济奖。
弗里德曼是货币经济芝加哥学派的创始人。那些年,芝加哥大学从南美招收攻读学位的学 生。他的几个智利学生---一群被称为“芝加哥小子”的年轻人回国后, 被军事独裁者皮 诺切特所重用,在智利推广弗里德曼那极端自由的市场经济理论,结果造成通货膨胀,失 业急剧增加,贫富分化严重。加上皮诺切特屠杀了几千反对他的左翼 人士,留下至今国 际社会仍然在声讨的血债。因此,许多人认为弗里德曼与智利问题有牵连。
弗里德曼获诺贝尔经济奖的消息一公布,就引发了一场盛大的抗议活动。瑞典的智利委员 会指责说:弗里德曼要对“当前智利的失业饥饿政策负责”。 当隆重的颁奖仪式开始, 音乐大厅外,一群从智利逃亡来的政治难民愤怒地集会示威,高呼口号“不要颁奖给弗里 德曼!”大厅内,当弗里德曼正从瑞典国王手里受奖时,一 位年轻的智利艺术大学生举 臂高喊:“弗里德曼滚出去!”使得满座皆惊。
这一幕抗议镜头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但它不断地在瑞典电视上重现,促使人们去思考复 杂的经济问题。今天,大多数人已经认识到,仅仅因为弗里德曼主张市场经济,就把智利 市场化改革中的失误归罪于他,这是很不公正的。但是,一些矫枉过正的中国经济人,却 以智利经济的发展为例,赞美专制政体与放任自由的成功结合,大肆宣传说:只要专制为 经济自由化服务,就能创造奇迹。
@ 中国应该创造更好的模式
1998年诺贝尔经济奖得主阿马蒂亚曾批评过这种倾向:“更多地关注扩大市场关系的领域 ,而不是关注建立民主、扩大初等教育或提高社会上失败者的机遇。”这简直就是对当今 中共专制加市场的写照。
正如曹思源先生所断定的,中国的私有化既是一个现实,也是不可逆转的未来。但是,我 们也应看到,中国私有化过程是极其肮脏和不公平的。大小权贵趁机化公为私、聚敛财富 ,付出高昂而悲惨代价的,却是无数底层的工人和农民。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人们应该 更具智慧地认识到:发展目标和公正目标之间并非完全对立,维护失败者和弱势群体的基 本生存权利,是改革事业无权忽视的一个主题。希望曹思源一类志在改革的专家, 吸取 他国改革成功或失败的经验教训,创造出中国经济改革的新模式。
(原载《开放》 2002年八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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