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瑞典模式
茉莉
最近,一个又一个的中国代表团,骆绎不绝地穿行在瑞典各地城市。早在几年前,胡锦涛就派人来北欧观察研究“瑞典模式”。在胡锦涛本人访瑞之后,前来访问的中国代表团更是如过江之鲫。
中国客人频繁访问取经,令瑞典人感到高兴而又惊讶。接待中国代表团的政府官员在电视上说,来访的中国人都很好学,他们在参观及其座谈中,询问一切有关瑞典社会的管理措施,但似乎不愿意提及中国的人权问题,更回避中国至今还是一党专制这个现实。 这是一种只求治标不打算治本的做法。我们不能否定来访者想要取“和谐社会”真经的愿望,但如果不打算在中国实行政治改革,我可以肯定地说,即使来访的中国 官员精通了瑞典全部的管理措施,回去也是用不上的。作为一个旅居瑞典十几年的中国公民,我因此觉得自己有责任,将瑞典模式继续介绍下去。 在前面几篇文章里我曾谈到,这个昔日贫穷的北欧小国在走向富裕繁荣之途中,其政治环境及历史传统所起的关键性作用。构建一个平等富裕的社会,往往需要多方 面的因素促成,其中还包括文学因素。瑞典现代文学在促成“瑞典模式”的形成上,做出了独特的不可替代的贡献。这一点,中国作家是应该了解的。
◎ 以文学感知底层疼痛
瑞典历史上才华出众的国王---古斯塔夫三世,在十八世纪后期创建了瑞典文学院(即后来评选诺贝尔文学奖的机构),文学艺术得以发扬光大。但那时的作家,大都只是王权的侍者,其作品大都颂扬历史上的著名人物,以唤醒国家的光荣记忆,还有饮酒歌和田园诗等,具有唯美主义倾向。 十九世纪的瑞典,工业革命已经起步,工人的生活条件却非常恶劣。被视为瑞典现代文学开山祖的作家斯特林堡,在他的小说《红房子》中,抨击了腐败的政府官吏,反映了劳动者的生活状况。小说中的一位木匠的言论,反映了那个时期底层人民的疼痛和愤怒: “太太们啊,老实告诉你们吧,日子已经苦透了,而且以后还会更苦,但是到了那一天–那一天,我们要像瀑布似的吼叫着从贫民窟中汹涌而出,我们将要回到我们的床上,是要回吗?不,是夺回!”作为现存社会的激烈反抗者,斯特林堡还在《新国家—对谋杀和宴饮时代的讽刺性描写》的作品中,发动了对整个瑞典官 方的猛烈进攻。
1905年瑞典与挪威联盟的解体,1909年的大罢工,一个古老的农业国步入现代工业社会,瑞典一度陷入阵痛之中。社会的动荡,政治斗争的加剧,新兴中产阶级和农民的反抗,促使许多瑞典作家从唯美主义和自然主义,走向抨击社会黑暗的现实主义。 在二十世纪初瑞典人民争取公民普选权时,诗人黑登斯塔姆写出了他的诗歌顶峰之作——诗集《人民》,为公民权运动推波助澜。被称为“工人文学的先驱”的作家马丁‧考克,其重要著作《工人》,描写了斯德哥尔摩的一群建筑工人的罢工,展现了工业主义给瑞典社会带来的巨大变化。 这个时期,一些瑞典作家已经从描写神秘莫测的人物,改变为描写普通老百姓,他们的作品反映下层人民所具有的天然要求,充满真诚的同情心和批判社会不公的伦理意识。这一类文学,震撼了这个王国的统治者、大资产阶级以及社会各个阶层,使上层人士不得不正视穷人的苦难,从而寻求平等富裕的改良之途。
◎ “他们闯入我们的文学”
早先撰写工人题材的瑞典作家,大都来自社会上层,他们带着同情心,有的是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悲悯,去描绘大都市里的那些神色呆滞的工人和农民。后来,瑞典涌现出一批自学成才的工人作家,他们是贫穷农家和工人的孩子,其作品以富有诗意的现实主义手法,描绘自己生活与成长的艰辛。 为了奖励这一类新人,瑞典文学院于1974年,将诺贝尔文学同时颁发给本国的两位出身贫寒的工人作家———雍松和马丁松。雍松出身于一个铁路工人家庭,本人从事过各种体力劳动。马丁松6岁丧父,母亲离家出走,他成为“教区的孤儿”,被各家轮流收养,过着流浪生活。他们的作品,描述了无产者的痛苦和人类的普 遍问题。 在致颁奖辞时,瑞典文学院院士杰罗说:“他们是许多无产阶级作家或工人阶级诗人的代表,在一个广泛的阵线上,他们闯入我们的文学,不是为了破坏和劫掠,而是以他们的命运来丰富文学园地。”获奖评语赞赏雍松说:“以自由为目的,而致力于历史的、现代的广阔观点之叙述艺术。”给予马丁松的颂词则是:“他的作品透过一滴露珠反映出整个世界。” 这是瑞典上流社会对一代工人文学的承认。马丁松等的作品,被视之为一种独特的文学类别“无产阶级发展小说”。但是,与我们中国文学史所称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比较,瑞典工人文学有着本质的不同。
瑞典工人作家马丁松
闯入文学主流的瑞典工人文学,其特点是充满了人道主义精神,它虽然揭露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却并不引导无产阶级的暴力革命,而是引导资产阶级的民主运动, 促进阶级和谐与劳资合作。例如,忠于工人阶级的作家阿林,被称为瑞典文学界的托斯陀耶夫斯基,他的作品就以民主的眼光,充当穷苦者的“祈祷人”。在这个以 基督教为国教的国家,为穷人祈祷是有效果的。
◎ 当今中国文学被视为“垃圾”
当今德国最负盛名的汉学家顾彬,曾在中国闹出一个令他啼笑皆非的“顾彬事件”。在一次讲话中,顾彬指责中国女作家棉棉和卫慧的作品是“垃圾”,被四川一家报纸夸大歪曲为“中国当代文学是垃圾”。结果民调显示,有85%的网民赞同被歪曲的顾彬观点。这一事件表明,人们普遍否定当今中国文学的价值。 在外表繁荣的中国“盛世”,众多的出版物琳琅满目,然而,文学作品却越发空洞、庸俗和劣质。中国人精神的溃败表现在文学领域,是作家责任感和批判意识的丧失。一直关注中国文学的顾彬说:“在92年以前,不少中国人喜欢思考,喜欢反思。但在92年以后,很少有人会对社会、国家进行思考。人们生活的目的大多是多赚钱,少思考,少反思。”
就在中国作家们热衷于谈红楼、写清宫,成为富豪作家之时,山西黑窑童工事件被揭发出来。该事件的严酷性和荒诞性,使许多小说家目瞪口呆。他们读过许多描写人类苦难的中外名著,例如雨果的《悲惨世界》,但还是无人能想像出如黑砖窑一类惨无人道的场景,更想像不出这种事件居然发生在二十一世纪的“和谐”中国。
于是,一些学者对八十年代以来文学界的“纯文学”追求志向进行反思。他们认为,当初强调纯文学,是针对文革带来的极端意识形态,是一种政治性的反抗。现在看来,它遮蔽了实际存在的文学与政治的关系。 今天,中国工人面临“下岗失业”的断臂之痛,但在“中国工人阶级的先进政党”——共产党的领导下,真正的工人文学却没有立足之地。商品化浪潮使传统的“工业题材”和“产业工人”从作家的视野中消失,一亿多从乡村来到城市的农民工,其命运引不起主流作家们的兴趣。 在珠江三角洲,每年被机器切断的手指头超过4万个,它们的“主人”大都是农民工。来自四川的女工郑小琼,就在车间就亲眼目睹一个工友的手指被机器切断。她吟诵著“打工的疼痛感让我写诗”,写下了不少优秀诗作。 和瑞典早期的工人作家相比,郑小琼一类的中国打工作家即使非常优秀,也只能倾诉了自己心中的悲苦,无法深入地追问法律制度问题,无法涉及劳动者和资方的冲突。这是因为,瑞典工人作家处于民主的环境之中,而中国打工者不但被资方欺负,更被禁锢在当局容许的写作范围里,缺乏足够的思想资源和理论勇气去冲破藩篱。尽管如此,在边缘写作的中国打工作家,以他们的坚忍进行生命的创造,仍然是值得鼓励的。
…………………… 原载香港《争鸣》杂志2007年9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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