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人间鲁迅」
茉莉 从「六四」晚上的公开演讲,到六月十四日被公安局收审,我在传言当局要抓人的风声鹤唳的日子里,最后一次走上讲台,哽咽著,一字一句向学生朗读的,是鲁迅的《纪念刘和珍君》:「--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少年时我热爱外国文学,尤其是俄罗斯文学。记得当时偶然得到一套契柯夫小说集,爱不释手,在当时肃杀的政治气氛中,我只能把书藏在床板中,偷偷地阅读。然而,当我面临此生最大的灾难--六四血腥屠杀和铁窗,幽默著讽刺著的俄国人契柯夫帮不上我了,唯一能让我镇定地面临厄运而不精神崩溃的,只有鲁迅。 幸好我们还有一个鲁迅,一个在我们悲痛不已、长歌当哭的时刻,跨越其时代和我们情感相遇相通,并给予我们坚忍道义力量的人。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一个中国知识份子,能够以这样如火似血的感人文字,对被压迫者倾注如此深沉的关怀。 而后我旅居西方十年有余,接受了欧洲的人权和平理念,在政治思想上离曾经倾向苏俄和中共的鲁迅远了,但是,在心灵上,我未曾半点减少对鲁迅的挚爱。不仅仅是因为他永远属于我们弱势的平民,而且,他所展示的不依附权势的独立知识份子的凛凛风骨,也是当今中国所罕见的。 然而,这样一个如同高山巍峨的鲁迅,却因为他的立场和倾向被专制者长期利用,因而引起不少人的恶感,在去世六十多年后再次遭受「围剿」。毫无疑问,鲁迅有很多认识上、性格上的缺点,完全是可以批判的,但一些致力于「妖魔化」鲁迅的人,似乎要全盘否定鲁迅,而不是根据产生鲁迅的特殊时代、特殊的语境,对鲁迅的过失做善意的分析。 托尔斯泰曾经被列宁推崇,尼采的理论曾被希特勒利用,即使是博爱如基督,其学说也被人作为烧死异教徒的藉口。托尔斯泰、尼采们不能承担他人所犯下的罪过,鲁迅也不能承担。那不是思想创造者的错,而是利用者的罪过。 过犹不及。全盘否定鲁迅的人,在政治上,他们不理解鲁迅精神对于我们反抗极权制度的必要性;在哲学上,他们否定了事物的多重性和悖论性;在美学上,他们不承认讽刺作为审美范畴的价值;在道德上,他们贬低了作家对弱者的同情和关怀;对待历史人物,他们缺乏历史分析的眼光。 然而,一些对鲁迅的善意批判,却起到了很好的作用:把鲁迅拉下神坛,让他重新回到人间,于是,一个被政治化的鲁迅还原了,我们获得了一个更可亲近的「人间鲁迅」。 这个「人间鲁迅」能够给予我们的精神、思想财富,实在是太丰富了。今天的中国并未脱离鲁迅的时代,当权者仍然在「吃人」,历史仍然在「暂时做稳了奴隶」和「做奴隶而不得」之间循环。 鲁迅的话仍在耳畔:「人被压迫了,为甚么不斗争?」「一个奴隶挣扎,挣扎没有成功,不过还是奴隶;如果他从奴隶的生活中寻出美点来赞美抚摩,那他就是万劫不复的奴才。」在「六四」被许多中国人遗忘的时候,我最欣赏的是鲁迅的「不宽容」,因为,对暴力的宽容就是对受害者的残忍。 人各有志。正如钱理群先生所说:一部份人选择「生命之轻」,他们就难以接受鲁迅,另一部份人选择「生命之重」,他们就接受鲁迅。因此,一个人对生命选择的不同,就会对鲁迅有不同的态度。 对于我,一个有缺点的人间鲁迅,是我心中永远的堂.吉诃德。我推崇他那独往独来的个人主义,他那不为外力所屈服的自由精神,他那游离于所有政府、团体、和组织之外的体制外写作,他那最彻底的反专制态度,以及他未曾实现的理想--一个既没有奴隶也没有奴隶主的时代。 8/6/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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