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揣然写下这个标题后,一阵自卑感突然袭来。你算什么东西,敢在这个只有伟人和圣人专有的话题上插嘴。是呵,“人微言轻”。我,一个什么都不是的白丁,只因寄身在异国,多喝了一些洋咖啡,禁锢思维的高墙上的厚砖跌落了几块而已,也有资格奢谈平等吗? 有,一个声音告诉我。那就是联合国的《世界人权宣言》:“人人生而自由,在尊严和权利上一律平等”。 既然有了全世界多数国家都公认的准则,上方宝剑在手,不妨也斗胆来说几句。 人生来向往自由,但不一定向往平等。这就是人类所有的悲剧的根结所在。从跻身贵族,主宰奴隶的欲望,到灭绝他族,扫除异教的残忍,从古到今,人的本质的邪恶总是在制造不平等上显露出来。我必须制伏你,占有你,无论身体,尊严或财产,才得以显现我的生命价值。这是古往今来任何统治者羞于出口的内心信条。只不过说出口来就变成"国家民族的大义"之类。平民又怎么样呢?程度上也许好一点,机会不到而已。但从本能上,对乡下人,外省人,肤色较深的人,教育程度较低的人,智商不如自己的人等等的蔑视,都无不显示人的本性的恶的那一面。莎士比亚说过,妒嫉是罪恶的根源。什么是妒嫉?妒嫉恰恰是一个人无法正视他和别人之间的差异,欲“高人一等”而不能罢了。“出人头地”这一中国传统的人生信条的本质是什么?那就是想尽办法,甚至不择手段,让周围的人在仕途上,在名望上,在财产上,或在属于自己名下的女人的质量和数量上,远远不如自己。什么是最有效的手段呢?当然你可以拼命努力地读书做事,那都不如下列手段来得快:倾轧,诋毁,出卖,献媚,收买,贿赂,逐赶,落井下石,等等等等。总之,人的本能渴望不平等,因为只有分出高低贵贱来,才能显出我高你低,我贵你贱,得到最大的心理满足。但是,这种心理满足的代价是:攻奸恶斗,战争杀戮,种族灭绝…… 读了上面这一段,你也许会说,哟,这个人心理怎么这样阴暗,说出这样恶毒的话来。我只作一句辩解:那只不过用平常的心态,平常的眼光这一手术刀,在解剖历史尸体。尸体虽然血淋淋,但躺在手术台上不能算残忍。手术刀虽锋利,也不属凶器。当人们从所有崇高信条的半空落回到常识的地面的时候,就很容易发现世界原来就是那么简单。 世界共产主义的缔造者们,早在十九世纪就看到了人类的罪恶起源于不平等这个事实。他们试图用一种近乎于梦境的的理论来化解人类的不平等。可惜也许没有对于人的天性从制度上加以制约,这个貌似能创造平等的理论被后人实行起来,仅仅以新的不平等来取代旧的不平等。不平等从没有被化解过丝毫。 从一些历史资料上看,延安时期的中国共产党内部的较为敏锐的知识分子,就感到了不平等,为此让“延安整风”给好好教训了一次。不说延安,那儿我也没去过,谁知真假。我自己出生在解放后的新中国。因为出身背景,就读的小学是一个所谓子弟学校。这个学校与其它学校之间,学校内部学生与学生之间,那时就已经充斥着新的不平等。我们仅不过是未到法定年龄的儿童,当时又是新中国历史上最辉煌的一段时期,等级尊卑就开始在每个人的心灵上弥漫。后来与社会各阶层的人接触多了,“没有干部子弟的架子”,竟然成了我的一个优点。天知道,这只不过因为我的父亲只是一个中层干部,从小我就在高干子弟的圈子里习惯了谦卑。 文化大革命把共产主义制造不平等的业绩推向顶端。流着同样的血液,吃着同样的食粮,受着同样的教育,有着同样的信仰的人,就因为另一个与他有嫌隙的同类小施计俩,一夜之间被打入十八层地狱还不知自己完全无罪。他连说一句“我同你是一样的”这话的权利都没有。这个能够被人利用来制造不平等的伟大理论就是阶级斗争理论。文化大革命已经过去三十多年,据说也已经拨乱反正,但很少看到有从本质的层面上总结历史教训的观点。十三亿人只记住一个教训:稳定。 户籍制度也制造着具有中国特色的在世界历史上登峰造极的不平等。一个在农村出生,没有城市户口的孩子,不管他有多高的天赋,从出生的第一天起,脸颊上就烙上无形的“贱民”两个字。他受教育被歧视,就业被歧视,婚姻被歧视,老了养老也被歧视。最为可悲的是,极少有权威的知识分子站出来为他们的鸣不平。哪怕是出身农村,后来读了大学,混到城市户口的知识分子。因为知识分子自身也歧视农民,出身农民的知识分子则歧视自己的父母。他们只用一句话“中国的人口太多了”来抚平自己被折皱了的良心。殊不知,日本台湾香港的人口密度还要大,资源还要少,人家没有户籍制是怎么过的。我不明白,以拯救中国百姓为己任的海外民运分子,怎么也把占人口大多数的中国农民忘得干干净净。共产党早期夺天下的口号是“打土豪,分田地”,一下就拥得了中国大多数人心。民主党们何不把废除户籍制写进自己的政纲,去争取人心呢? 中国自秦以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专制制度,为中国社会的不平等观念铺垫了丰厚的沃土。等级森严,官大一级压死人。什么级别的人,只能说那个级别的话,想那个级别的事。本来,作为官场的制度倒也罢了,统治那么多人,没有一个章程怎么行?但是,当等级观念被溶进文化,溶进社会,溶进人们的血液以后,结果就相当可怕。这时候,自由思想被扼杀了,创造灵感被窒息了,千千万万个头脑化为空白,只让一个在运转;千千万万张嘴变做哑巴,只让一张在说话。无数的天才们一边糟践着自己的智慧,一边诚惶诚恐地戒律自己:我太卑微了,千万别去胡思乱想。这时候,社会传统象锋利的钢刀那样铲割着任何敢于冒犯等级的幼芽。“你算老几”便是最有代表性的语言,这也是总书记在训斥香港女记者时的潜台词。这句话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一个民族的智商降低为零。等级观念对下是扼杀,对上反而是崇拜。对于坐在自己头顶交椅上的那个人,决不问是非曲直,一味服从。作为一个下属,只有掩盖上司错误的责任而没有纠正上司错误的妄想。除非哪天他倒台了,可能会上去踹一脚。日本人有一句骂得好:中国人除了强权,不知道还要服从什么。你要我服你吗?要么官大于我,要么力大于我。当然,现在进入商品社会了,钱也管用。 不知为什么,无论封建主义或共产主义,还包括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都一样无视人权。它们都不把人的身体和尊严受到的伤害看作惊天动地的大事,特别是对那些被视为下贱的草民。因为它们还是很在乎有头面的领导和洋人的。似乎人权的数量有限,要按级别分配,分到平民百姓的头上就没有了。它们糟践起人来,就好象糟践鸡和猪那样随便。我不敢用狗来比,狗在西方是极有尊严的动物。鸡和猪是不反抗的,所以不妨毫无顾忌地糟践下去。现在洛阳大火的死难者家属开始反抗了,因此不得不多施舍一些人权。为什么洛阳的娱乐中心会发生大火,中南海就不会?也因为两头的人命贵贱不同,贵人的生命安全受到的关注就是比贱人多一些,防火设施也好一些。 在加拿大住的时间久了,好象渐渐淡忘了中华悠久文明建立的等级观念。不知由于文化宗教还是西方的民主先驱奋力使然,这里多数人都试图在消除等级,而不是热衷于划分等级。最简单的例子,这里的孩子,对老师对父母都直呼其名,不会被认为是犯上。在教会里,所有的人不分贫富贵贱,一律称兄弟姐妹。这里的政府官员,职位越高越没有架子。你给省长市长写一封信,多半有回复,可能还有他们的亲笔签名。因为他们需要你的选票。极有钱的富人也不总给自己划一个小圈子。同你在超市或滑雪场擦肩而过的,常有千万富翁也不一定。富人世代就这样富,已不足为奇。那些想显耀的人,可能刚刚才富起来。中国的强者为王那一套,在这里是吃不开的。在法官面前,如果你站不住理,随便等级多高也一样判罪。即使想利用职权逃罪,你的政敌也不放过你。歧视罪或种族歧视罪,一当罪名成立,可能受到极严厉的惩处。曾经有一个案例,一个大公司被自己公司的女职员控性别歧视。结果这个公司败诉了,赔了一大笔钱。由于这里的等级区分不那么森严,相应人和人之间的争斗也不那么激烈。你走你的阳观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任何途径都可以寻求到差距不大的尊严和财富。当然,我这儿描述的并非一个理想社会。但当一个社会有法可依,有轨可循的时候,假以时日,会渐渐地理想起来。 我在梦想,有一天,中国人厌倦了区分等级。他们对任何一个站在自己面前的血肉之躯,不计较他的肤色,种族,性别,年龄,职业,出生地点,教育程度,宗教信仰,都看成是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细胞蛋白分子碳水化合物,象尊重爱惜自己那样尊重爱惜对方的身体、劳动财产以至尊严。中国人享有盛名的窝里斗同阶级斗争一样,会成为历史名词。中国人的死要面子的陋习也随风消散。人和人之间只有通力合作,没有你倾我轧。每一个公民都有同等权利,无拘无束地交流吸收,议政参政。每个公民,不管他的名字前面带有什么头衔或什么头衔都没有,一样心情舒畅地向社会投入自己的创造力,并为此得到最大的回报:尊重。可想而知,这样的社会将如何富有,这样的国家将如何强大! 2001年1月1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