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與理工男
楊道還
莊周是先秦諸子中非常特別的一個。其他人的學說,包括《老子》在內,都是有用的,而《莊子》卻沒有什麼用。莊子之所以特別,是人們將他與諸子相比。與普通人相比,莊子就不那麼特別,而只是人群中的有點個性的一個人。他的學說,也是給普通人用的。或許這就是大隱隱於市之用吧。莊子之所以特別,還是因為人們將魏晉名士的形象誤用在莊子身上。莊子的精神自由遠超過魏晉名士——越名教,心中還有名教,不如兩忘之——也不需要像他們那樣故意地去越名教,從我們能夠看到的片鱗半爪來看,莊子並沒有什麼舉動一定要歸為放浪形骸之類。
莊子學的無用顯而易見。以政治來講,雖然中國思想的兩大源流道和儒,可以歸結為老莊孔孟,但漢初講黃老,不涉及莊子;到了漢武重用儒家,就直接跳過了莊子。從宗教上講,莊子在唐朝才被奉為神,稱為南華真人,《莊子》也因此稱為《南華真經》。真人並不是很高的神仙等級,也沒有職司,道士丘處機即被尊稱為長春真人,從稱號上看長春真人地位似乎並不比南華真人低。北宋才有人為莊子建了祠堂,蘇軾為之寫了《莊子祠記》。
莊子作為一個有用的人才,也只是個漆園小吏,作用與現代的理工生相似。漆是塗料,可以加固器物,也可使之美觀光滑,可以算作一種工業品。漆園小吏的工作有一點管理和技術的意味。司馬遷說莊子:“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大概指兩件事:莊子拒絕楚王的禮聘,“寧生而曳尾塗中”,和莊子初見惠施時,將惠施的相位比作腐爛的老鼠。莊子不喜歡做官,也不大像喜歡畋畝之勞的樣子,大概有點四體不勤。但不去做官,也不做體力活,只好與工匠混在一起,這大概是社會分工的好處。莊子書中提到很多能工巧匠,大概是總跟他們混在一起的結果。漆園的生產,一部分是野外工作,天氣季節都可能影響生產,使其不時停工,所以莊子可以享受一些自然和安閒,這是莊子在工業界也找到了不錯的位置。
莊子的生活和某些氣質也與現代的理工人才相似。好的理工生能夠想到一些平常人想不到的技術類的奇思妙想。如惠施對莊子說:“魏王給我葫蘆種子,結出大葫蘆,用來盛水,裝滿水不夠堅固;剖開做瓢,又哪來那麼大的水缸,所以我就砸了這個沒有用的的東西”。莊子說:“這是你不知道大的物件的用,大葫蘆可以掏空用來助人鳧水呀”。一個工程師,一次很興致勃勃地給我上了一節相機防抖的課。他說,防抖技術除了這個用處,類似的技術還有防抖的勺子,幫助手抖的病人;艦艇上的防抖平台,可以玩檯球或者做手術;撲翼的飛機(像鳥兒那樣拍翅膀),可以讓駕駛室上上下下的抖動減輕,等等。這些東西都是同類的,只是有的有人做了,有的人不知道還可以這樣做。這個人的口吻與莊子何其相似。
理工生有的時候認邏輯,不認情理,所以顯得古怪,莊子也是如此。莊子妻子去世後,莊子悲痛之後,又敲着瓦盆唱歌。瓦盆聲音低沉,這樣的歌,不大可能是娛樂性的,而是排遣。但惠施仍然認為這不合人情。莊子說:“我哪裡是不悲痛呢。但又一想,人只是氣的一化,生死就如春生秋殺,明白了這個道理,我還不停地哀哭,是不是沒有理性呢?”這樣的理工人,我也遇到過。一次與一個醫生朋友邊走邊高談闊論,一個小蟲或者沙粒飛到他的口中,他登時到路邊大吐。我不禁大驚,說:“你是個醫生唉!”他也很驚訝於我的無知,說:“我是健康的,吐的是唾液,裡面只有蛋白質和水,這與病人隨地吐痰是兩回事”。還有一個化工的朋友,回鄉度假,正值夏天,去河裡游泳。他的一個鄰居說,這河昨日剛淹死兩個人。他還是去了,回來又遇到這個鄰居,這個鄰居很驚訝,問他怎麼還是去了。他說:“這河以後不能游泳了嗎?要是能,今天和以後有什麼不同呢?”經歷這兩件事後,我對惠施對莊子的回答無言以對,就深有感觸了。
向人借東西,卻理直氣壯的理工人,我也見過。莊子生活拮据,去向監河侯借錢,監河侯推說,等到收到邑金,可以多借他幾個。莊子知道他是在推諉,理直氣壯地挖苦他,說:“(現在的情形類似於)魚要一瓢水就可以活,你不去做這舉手之勞,卻獅子大張口說引西江水來,這不是想到乾魚鋪子裡找我麼?”我的一個做計算機技術的朋友,當時與我也只是點頭之交,向我借我剛買不久的自行車,我心裡不甚願意,有所猶豫。我說:“那個,我可能要用”。他用急匆匆的語氣說:“可能?你要用麼,快說,快說!”我情急之下,想不出籍口,只好借給了他。這之後仍然是點頭之交,他不久就去了另一個城市。直到兩年後,我也要去那裡,他得知後,提供了多方幫助,是我能夠成行的關鍵。這之後,我們成了知交,他有次說,之所以幫助我是因為借車這件事。我很驚訝,告訴他我當時只是沒找到藉口,不知道他當時有要緊的事。他笑了,說:“哪裡有什麼急事?我只是喜歡你比較笨而已”。後來我讀書,讀到人的行為異乎常理,則必有所恃,才明白他之所以理直氣壯,是他以幫助人為理所當然。所以我猜想莊子可能是個頗為慷慨的人。
莊子篤於友誼,與平常人沒有什麼差別。他與惠施,是經常抬扛,卻心意相通的朋友。他過惠施墓,感慨再無人對語,或者說鬥嘴,是對惠施的深深懷念。《莊子·天下》中對惠施有大段批評,結尾卻說“惜夫”,“悲夫”。這一篇的作者應不是莊子本人,但其流露出的感情和語氣,卻應是與莊子一致的。 莊子在當時以普通人的身份,隱居於普通人中間。即使他隱居在現代的普通人中間,只怕也很難被察覺。中國古代社會中的很多普通人,也是如莊子這樣,雖然在表象層面不足為奇,而精神境界卻很深遠。孔子說:“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莊子的表現,正是這四個層次的全部。如果只是游於藝,莊子也就只是個普通的理工男。他的“為善不近名,為惡不近刑”,大概是隱於市的要義。
中國古代社會中,像莊子這樣游於藝的隱士,使得在改朝換代的動亂之時,人才也能源源不斷地供給社會所需。出來做事情,對這些人來說,這種角色轉換就如同換件衣裳那樣從容。只有認識到這一點,才能真正明白什麼是認識一個人不能以相貌,衣冠,才能,或者階級。這些人是中國古代社會綿延幾千年,而生機不絕的根本之所在。如今這個生機安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