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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26 06:40:15


杨道还 12/26/2020


《传统学术与个人修养》介绍之二.三


“物质的本原应当是简单而优美的”是人们喜欢的名言。这里优美即是指在美的意义上的应然,是恰切的。但这句话中的“简单”却不那么恰切,隔了一层。这句话中的简单,其意义所指,是通达无碍。事物运行通达就简单,运行中存在滞碍、互相碰撞、互相伤害就复杂;越通达无碍,也就越简单。例如,哥白尼的日心说提出之前,人们已经有了一整套太阳系的天文学,即行星运行的复杂秩序、复杂数学。日心说简化了这个秩序和数学,使之更为通达而明瞭,也就取代了其前的天文学,即便有神学的障碍。

先秦诸子时代对这个“简单”的认识,即是善。“善者,理事不恶之名。”善于处事就使事体通达,事体通达即是善,这是善的深层含义。善的这个含义,只有在对体用的认识基础上,才能有真正的理解。还拿日心说为例,在此之前的地心说笨拙而繁琐,但同样是从天文观察的数据整理而来,并不是错误充斥。日心说取代地心说是因为在用上的巨大不同:地心说不利于学习、理解,难以应用,也难以作出新的发现。所以日心说与地心说的区别,不是真假之辨,而是善与不善之辨。

善无体,即善有其范畴,却没有严格概念或绝对规则。老子说,“(天下)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庄子认为,刻意行善,并非真的善。对善与不善的判断,不是按照是否符合某种固定的规则。善存在于用,善只能在用中得以出现和实现,即在事物之用中通达,即是善。世上没有任何两件东西,两件事是完全相同的,因而用之中的善,也绝无雷同。但这不意味着对善与不善的判断不可得,恰恰相反,用概念或绝对规则无法判断的善,却可以从用中自然得到。显然,只知道体,认为只能从精确定义得到善,却不知用的人,是无法理解善的。

认识何为善,有两个层次,一是善存在于用中,如上所言。二是用必有体,有此体,有此用。在讨论善的时候,体不可或缺,但善不存在于这个体中。与此相对,在理解善时有两个误区。一是误认为善恶有体:做一件事,按照某些规则,就一定善。这是僵化的,甚至刻意的不善和伪善。二是,体用不分,误认为某个人有某善行就一定是个善人,善人所有所行都一定是善,以此求全责备。

古希腊对美德的讨论与诸子对善的讨论,有互通之处。苏格拉底认为,无知即恶、知识即美德、无人愿意做恶。他认为美德如果不可像知识那样可以教会,就太奇怪了。他的这些判断,是有意义的,但有的对,有的错。

无知不是恶,但无知即不能善,这是因为没有通达事物的知识这个体,就不能有善用,只能投机。一个人不能知道何为善、何为恶,这样即便有善行,也是无意、随机的,这属于无善无恶的范畴。无知是不善的,未必恶,但不能成其为善是一定的。

知识即美德的论断不成立。一个人有知识并不能保证他是善的,因而美德或善不存于知识中,也不是拥有知识的必然后果。美德或善存在于知识的用中。一个学校的教育,或许能在某种程度上保证知识的传达,但无法保证学生具有美德、成为善人,任何学校都是如此。而显而易见,大奸大恶,没有知识,不能成事,不能成其奸和恶。

美德不可教的论断,也是错误的。孟子认为,人天生有善之端,扩之、充之,即可教人为善。孟子的善之端,实际上就是“无人天生愿意做恶”。对于这个善之端,不去伤害,而去人为培养,教给人去自我修养,就是教人为善。在用的时候,有这个善之端的体,就能“天生”达到善用。没有这个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想要善,也不可能。所以善的关键在于存养可以行善的体,善行由这个体行出来,却不再这个体之内。用所谓善的道理去洗脑,是邪恶的,这个邪恶就在于破坏了那个可能行善的体,使之或做恶,或行伪善,却不能行任何真正的善。

反对教育,是无知的。善之端这个种子,只处在萌芽中的人,不恶,但也不善,即便有用到他的机会,善也行不出来。对自我修养不屑一顾的人,一定是恶的。外来的培养,就如借助旁人的力量,给自己心中的种子浇水。人不能一辈子依靠外来培养,总有需要自立的时候。只依赖外来的培养,没有自我,没有自己努力的灌溉,种子不会停留在那里,而是不进则退,退是恶的。很多人依赖外来的不断培养,一旦离开这个培养的源头,就回复旧观,前功尽弃,其原因就是不知自我修养。这就像很多孩子,在学校里学得很好,但一旦离开学校,没有任何自学能力,也就不能成材。善的教育,一定是基于自我修养的。在学校里学得好,离开学校就学不好,是恶的教育,因为人本来就有学习的能力,恶的教育将其损伤、淤塞了。

《大学》说,“大学之道……在止于至善。”大的学问,大的教育的最高远的目的是使人能够“止于至善”而不移。善之端这个种子只有壮盛长成,才能通达于“至善”之道。如孟子所讲,“浩然之气……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小体可以行小善,但“至善”需要“至体”才能行得出来。

《史记·滑稽列传》中,“(秦)二世立,又欲漆其城。优旃曰:“善。主上虽无言,臣固将请之。漆城虽于百姓愁费,然佳哉!漆城荡荡,寇来不能上。即欲就之,易为漆耳,顾难为荫室。”这段讲,胡亥要用漆刷城墙。漆器作为用具,坚固美观,所以胡亥要把城墙上漆。但漆在当时是奢侈品,漆城墙是不恤人力的昏乱、愚蠢的想法。优人旃说,这个主意好,但不知如何搭凉棚(比城墙还大的,来避免漆被日晒而剥落)?胡亥显然有这个知识,这件事也就作罢了。这个例子说明了三个问题:一是,胡亥有漆器知识,这并不能使他不去作恶。二是,即便是胡亥这样的人,一旦被提醒,也不愿意做恶,去徒费人力。三是,胡亥如果像“何不食肉糜”的司马衷那样无知,优旃的提醒也就无法奏效。老子说,“不善人者,善人之资。”胡亥就是优旃之资。

伦理意义上的善,是后起的,是应用于人以及与人相关事物时,从善的本意引申出来的。我们可以先处理伦理意义上的善的问题,然后回到善的本意的讨论。


(一)

伦理的对象是人伦,即人世间的生生不息的轮转。当用于人伦时,使人伦维持无碍、人性通达无害,就是善。伦理上的道德,其本意,也是人伦有其道,人对人伦的运行规律有得于心,形成的心得(德),写下来,即成伦理道德。一套伦理上的道德规矩,有时代、地区、文化等特殊性,因而不一定总是善的,不一定总是使人伦、人道通行无碍的。但无论如何,道德规矩总是为了善而立下的,以善为目的,并必须以善为衡量。历史上性善和性恶的争论,搞反了,将“以善衡量道德规矩”误当作“以道德规矩去衡量善”,这样的两小儿辩日式的争论,当然不能有结果。

人伦运行的规律是普遍的,但存在人类层面、文化层面、和具体人群层面之分,越往后,限制越多而越不普遍。比如说,“食色,性也”,是人类在生物层面的规律,是作为生物的人类所有人都具有的普遍特点。在文化层面,“好好色、恶恶臭”,是添加了个人性上的判断,人不是猴子,人不仅仅是动物,人有作为人的人性趣趋。具体何为“好色”和“恶臭”的定义,有文化上的不同,但人性总是偏向“好好色”而不是“恶好色”。至于“割不正不食”、“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忌食、斋月等,则又是更上层的建筑,是文化之上又增添的花样。

这些层次之间不是前者决定后者的关系,而是有继承,也有转折。如孟子所讲,“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文化的力量在有文化的人身上,有时可以压倒生物的本能。尼采年轻时,将烧红火炭放在掌心里,虽被灼伤而不避。尼采这个举动,并不是愚蠢或者发疯,而是为了证明人有能力克服生物趋利避害的本能。孟子和尼采所认识到的,即是能够彻底摆脱生物性的自由意志。不能理解体用的半开半闭性的人,不能理解自由意志。

庸人不知就里,将这些层次混为一谈,从新文化运动开始,对文化、人性的破坏不遗余力。这个流毒,至今仍有很多所谓的知识分子的散布。现代中国人除了食色,其他一概无所适从,都是拜这些人之赐。

有人认为,西方文明先进,拿来就好了。但世上的东西,有能拿来的,有不能拿来的。可以说,属于体的范畴的东西或者可以拿来、学来,属于用的范畴的却不能。而善是用的范畴里的东西,不能拿来。举例来说,别人家的孩子拿不来。自己的孩子要自己培养。让别人操心费神为你的孩子想出来个培养方案,可能吗?有人认为可能,是死雷锋精神在作祟,雷锋活着的话,也会知道不可能。有人认为科学可以拿来,现在知道了科学知识可以拿来,科学发现却拿不来。科学尚且如此,比科学复杂若干层次的文化,能拿来吗?文化是拿不来的,需要自己去学,在精神上去渗透。

传统也是拿不来的。爱德华·希尔斯(Edward Shils)说:“传统就是代代相传的事物。传统是现在的过去,但它又与任何新事物一样,是现在一部分。”(《论传统》)西方的科学有传统,西方的民主有传统,这些传统是拿不来的,只能自己去建立。民主没有典范,但有传统,民主传统是民主之锚。民主传统的建立,需要在自己的传统上建立,而不是在乌托邦上就可以建立的。民主制度也是拿不来的,那些失败的民主国家,不是失败在没有拿来制度上,而是失败在对传统的态度上。传统可为援,而不可图,反传统的民主,与大多数人对立,或者要改变大多数人,这样的统治只能流于少数精英的统治。爱德华·希尔斯说,传统的得以建立的基本条件是不反对传统。不分青红皂白,对传统一概否定的人,就像不断革命论者终究会被他人革命一样,在鼓励未来的人否定自己,当然就无法有任何建立和建树。这是愚昧的。这些人在任何社会里都是蠹虫、蟊贼。

传统上讲究五伦,五伦是指父子、君臣、夫妇、兄弟、朋友,是人类社会中五种最基本的社会关系,也是伦理最基本的对象和应用范围。用比喻来说,五伦是人类社会轮转的轮辐。理顺这些关系,使作为社会细胞的人和家庭顺利运转,即是善。理顺这些关系的原则体系,则成社会伦理道德的基础。五伦是上述三个层次中的中间一层,人性伦理。无论任何社会,这样的关系都是存在的。在人性上讲,其理顺的原则都是大同小异的。社会的其他伦理关系,都可以从这最基本的五种,或者类推比附、或者取裁组合而成。现代中国人喜欢高谈阔论“三观”,但到了无论这养最切近的伦理关系,却莫衷一是,一塌糊涂。这类的关于“三观”的任何讨论,都属无稽妄谈,没有任何意义。空谈“三观”,就像没有辐条的轮子,无处可去。

五伦周而复始,不管在那个社会里、那个时代中,五伦维系得好,社会就能平滑运转,维系。五伦维系得不好,处处存在争议,无所适从,社会就在细胞层次上糜烂了,不能正常轮转,而只能腐败下去。

五伦中,除了君臣,其余都好理解,这里需要特别说明一下君臣。君臣本不是指皇帝臣子,而是上下之谓。《三国》中,张辽劝降,关羽说,“我与玄德,是朋友而兄弟,兄弟而又君臣也。”这里的君臣,当然不是指皇帝,皇位还没有轮到刘备去坐。罗贯中这个小说家懂君臣所指,他认为关羽和张辽这样的武夫也应该懂,却不知后代知识分子会一概不懂、一窍不通。现代的中国人,认为讲君臣,就是讲权术,只知道拿“君要臣死”一类肤浅的认识来混帐。这样一种态度,当然不能导致任何有意义的谈论,或者任何理解。

可以说,现代的中国人,不仅无知于上下之义,而且排斥任何理解、正常讨论。须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类的糟粕是没有典籍的。孔子说,“君使臣有礼,臣事上以忠。”孟子说,“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仇)。”现实中,中国人不知上下之义,也就不知如何处理上下关系:打工时,或卑或亢,却不忠诚;一旦有点儿地位,除了“要臣死”,就没有任何可供参考的东西,有天资的还能表面维持,差一点儿的小人得志的嘴脸就时不时露了出来。没有任何人会期望这样的人能有领导力。常有中国人抱怨西方职场对华人有看不见的天花板,事实上,像乌龟背壳一样自己背着天花板,上不得台盘,才是根本障碍。

中国古代社会中,伦理是从五伦出发的,重视与个人密切相关的关系。这些个人性的关系,总是特殊的,由此推广,所得到的社会伦理,即一般性的社会中人与人的关系,就有繁复的缺点。现代中国人羡慕西方的富强,也就连西方社会伦理一起羡慕。西方的社会伦理,重视基于法律、契约、利益等的社会中人与人的关系,却缺乏对五伦的重视。这种缺乏美其名曰个性自由,但这种个性自由只发生在五伦的层次,一到社会上,就消失了。有的中国人以为西方人是讲究个性自由的,却不知道,那些人在职场上,却是异常循规蹈矩的,不肯越公共规则一步。

中西的各有偏重,结合在一起,就能够避免两者的误区。人处在社会的真实情形,有如物理学所讲的丸盒模型。社会像一个盒子,里面装满了形形色色的丸,即个人生活的小圈子,在丸之间的间隙里,却是匀质的,有如液体。在小圈子之内,任何关系都是特殊的,这是五伦的范畴。一个人与小圈子之外的联系,任何关系都是公共的,处处相同。这个模型一方面不允许将小圈子里的个人关系延伸到公共领域,形成不公的特权、偏向;一方面不允许用公共领域的关系完全取代个人关系的特殊性,而使人丧失家庭和五伦,丧失人性、人情味。上述第一方面,是中国古代社会的弊病。但现代中国人不能理解这种丸盒情形,在病上又加了一病,试图用社会关系取代个人关系,因而连人性也一起失掉了。失掉了人性,却去讲法律、契约、利益等上的善,是恶。举例来说,庄子讲,踩到人的脚,如果是路人的话,要道歉才好;如果是兄弟的话,哄一哄就好;如果是父亲的话,没有任何表示也可。庄子所讲,是人之常情。现在如果父亲没有人性,拉住儿子说,你虽然是我儿子,但踩了我的脚,不管有没有伤,医院检查、金钱赔偿是不能免的,否则法庭上见。这个假设很可笑,但现实中类似的案例却不罕见。这样的人,在法律上讲,是合法的,是善于用法;但从伦理上讲,却是不善,是恶的。这样的人是可悲的。

五伦关系,在万殊中,仍存在着轮转之理,是为伦理。理学是近现代人视为洪水猛兽一样的东西。但理一统万,在万殊中总有其规律,事有必至,理有固然。否定理学,连理的存在也一起否定,是愚不可及的。

但这样一种理,只是规矩和尺度之体,规矩和尺度不是道德,也不是善;只有善用规矩和尺度,才是道德,才是善。所以说,善是属于用的范畴,而不属于体的范畴。

王阳明的四句教,将心的体和用、伦理的体和用合在一起讲。他说:“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这里前一句是讲心之体,心之体无善无恶,不属于道德范畴,而是非道德的。后一句,讲善恶在于用,是在道德范畴之内的。能分清这个关键之后,王阳明又进一步说,在道德范畴之内:“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知善知恶”是知道伦理之体,“为善去恶”则是伦理之用。

很多腐儒认为,知善知恶是从格物中来,却不知道,这样的善恶,是从过去的物里格出来的,用于新生事物时,只能以格代物。格本不是物,就像郑人买履故事里尺子不是脚,也如刻舟求剑故事里,刻痕不是剑的落水处。把格出来的东西,当作物的应然去用,就只有“理一”的体,失去了“万殊”的用。古希腊神话里,铁床匪将人用铁床或拉长或截短。不管他的铁床如何科学、如何符合美学上的黄金分割,铁床匪仍然是匪。不能理解体用的差别,以理杀人,以礼杀人,以科学杀人,都与铁床匪没有本质不同。

弄清楚了善恶与格物的关系,就回到了为什么要有良知的问题。没有良知,就不知何为善。只知道有道理,只知道符合道理或者符合伦理道德的为善,是格物一类的善。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但没有任何两个人是完全相同的,用事时的善也绝无雷同。格物一类的善只能是因循的,因而总是不善的。善存在于个人的用中,人有良知、良能的体,才能在处事的用中,或可达到善。事由人做出,人之于事,就如元件与机器。最尖端的机器,需要最优异的元件。日本人称不合格的元件为不良品,其中有古意:所谓合格是格物意义上的良,不是真正的良。最优异的人,他的良知、良能使他能够从善如流水那么自然而然。可幸的是,世界并不需要那么多最优异的人;不幸的是,历史不能缺乏最优异的人。

历史的进步,是在历史转折点和节点的那个人、那些人担当住了历史赋予的责任,而实现的。人类的历史,是将这些人的事迹记录下来而形成的。这些人有如历史之骨,没有骨的历史,只是周而复始的、符合生物律的一堆肉而已。分清历史叙述中的国、民、和人,始可以得知历史中之善恶。(对于个人与历史的关系,详见拙著《修养》第五章第八节。)

对善恶的认识最终存在于个人之中,也就意味着现代知识教育的成批培养,不是培养良知的途径。也意味着,知识不必然导致良知,即不必然导致对善恶的判别。龚自珍有,“万马齐喑究可哀”,知识教育下的“马万鸣一”,究竟哪个更可哀呢?

(二)

生命的基本特征是循环。土石没有循环,也就没有生命。生命的循环有其理路,因而也有伦理,即生命伦理。(详见拙著《修养》第六章第三节)人是生物的一种,生命中的一种,人的社会伦理之外,又有着生命伦理的大背景。人与大自然的关系,即是生命伦理。这里包含了两种情形,人与生命循环和关系和人与无生命之物间的关系。无生命之物也有其循环,只不过与生命循环的尺度不同,但动力学是一致的,如佛教的轮回,所以下面讨论一总而论之。

没有人参与其中的生命循环和无生命之物,是无善无恶的。这是善是人之用的一个推论,而这个用,正如王阳明所讲,始于心之动。人一旦与这些事物发生关系,哪怕只有思想上的关系,就有善恶的产生。庄子讲,“虎狼仁也”,是佯谬的反话,虎狼无所谓仁或不仁,仁或不仁是人赋予给虎狼的意义,不是虎狼本身具有的,虎狼没有心之动。人却必须有心之动。如庄子所讲,没有自我,只一味去顺应、随波逐流的人,是“死人之道”。这里“死人”不是死亡,而是人失去作为人的位格,就像行尸走肉,落到动植物之类东西里去了。虎狼的善恶,是一种推广,从社会伦理推广而得。我们可以循这个思路,具体地发现善恶在人与自然关系中如何产生的,再进一步就可得到生命伦理中善的意义。

孔子讲仁。仁的本意,即是以人为人;仁之用,就是己达而达人。孔子又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是从反面讲仁之用。不管施于人,还是施于物,都有反作用。施的反作用,是老子所讲的“反之动”中的一种。只有将反之动也考虑在内,才能全面地审视用中的善恶。

人伦的善恶,在于理顺,不伤害人。伤害人的反作用,也就会伤害自己,就如善恶有报。这就像用刀去切和折,刀必然有损,即庄子庖丁解牛所讲的道理。但与这种直接的反作用不同,还存在间接或循环性质的反作用。不善待父母,报应不从父母来,而从子孙不孝来。隋炀帝杨广暴虐,不是为民所杀,而是被近臣所杀。

伤害生命和大自然,也会有伤及人类的反作用,有伤显然就不善。所以人类伦理中的理顺,以及达到的结果,和,即和谐共处、如黄发垂髫并怡然而乐,可以延伸到生命伦理,与物无伤,如庄子所讲至德之世。《列子》里有,一个小孩子每天与鸥鸟相嬉戏,两无猜疑。其父某日嘱其抓一只。他记下了,到了沙滩上,鸥鸟见到他就远远避开。这个寓言,即是至德之世与“何德之衰”之世的对照。

儒家的仁和义,是处理两人和三人关系时,善需要遵循的原则。礼则是处理所有人关系时需要遵循的具体方法。“礼之用,和为贵”,礼是对人的节制,以达到和。《大学》所讲“止于至善”,即可说是达于至和。礼者,理也,是按照某种道理而制定、设置。礼的节制,不是僵化的处处绳趋尺步,而是循理而行,顺物之理,而不为己甚;但当物之理与人性冲突时,必须知道当止而止,是为节制。例如,人好好色,见到美人,心生羡慕,想要亲近她,是自然的,但不去逾墙钻洞,是礼,是善。没有节制,不择手段地去得到的贼,即是恶。

人与大自然之间也是如此,顺理而有节制,即是善。人的欲望无穷,没有节制,就会发生涸泽而渔,焚林而猎这类杀鸡取卵的愚昧行为。《史记·殷本纪》有:“汤出,见野张网四面,祝曰:‘自天下四方,皆入吾网。’汤曰:‘嘻,尽之矣!’乃去其三面。”商汤见人四面设网,让他只在一面设,其余三面放开,即是节制而善。这段话,是讲古人已经知道自然伦理的善。类似地,《吕氏春秋.孟冬纪.异用》有:“周文王使人掘地,得死人骸。文王曰:‘更葬之。’吏曰:‘此无主。’文王曰:‘有天下者,天下之主,今我非其主邪?’遂令吏以衣棺葬之。天下闻之,曰:‘文王贤矣,泽及髊骨(髊,音ci,一声),又况于人乎!’”尸骨不是人,文王将其掩埋,而不是因为尸骨无主,就委之自然,是社会伦理的善。这两则故事未必是真的,但这里所讲的,人,尤其是君主应该求善、努力为善的意见却是真的、一致的:任何一个社会对自然伦理,须有顾及、照料,而不是放任人欲,而监守者负其责,这是社会的统治者、领导者的责任。对自然只知道一味掠夺,是盗贼的行径。

庄子《天道》讲,“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老子讲,“上德不德。”这两人所讲是一个意思:大自然的自在的、无滞碍、无不可解的纠结郁结的运行,是大自然的理和道。人的辅助使大自然运转畅通无碍,是善。对这种运行的扰乱、伤害,导致积滞、滞碍,就伤害了大自然,因而是恶的。这种恶,老庄称之为病。病是积累而成。人的精神不能畅达,郁结而成情结,不能开解,就有心病。人吃药物,不能代谢排出,在人体内积滞,就成各种恶疾。有病害的大自然,也会对人类社会产生伤害,这种轮转之理,是生命伦理。大自然不像人那样发怒,但会报复,即有反之动,这种报复往往不是显而易见的,而是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出现的。孔子讲,“钓而不纲,弋不射宿”,是因为这里有生命伦理。孔子不讲,“怪、力、乱、神”,是这些有违生命伦理,虽然其中或有逻辑、理由,这些逻辑、理由却不在孔子所关注的伦理范畴之内的,是恶的。

至此,我们打通了社会伦理和生命伦理的区别和联系中的转折,就可审视善字的本义。


(三)

善字的所有意义都可从通达开解。

略举几例。

1.

老子多言善。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水是液体,液体最基本的物理性质,就是流动。流动无碍,即是通达。老子此言,是取水的流动之象。扔石头到水里,就将水排开,这与扔石头到石头,泥土、沙滩上都不一样,所以上善与水一样“不争”。石头,泥土、沙滩都要争,因此水处在它们厌恶的地方。

善于居,不管驻足,还是居住,要知道选择地方,才能安居。这个道理极其简单,但总有人觉得我在街心口,车水马龙中发会儿呆,为什么总有人妨碍我。类似地,老子讲,善于思,心平静如渊,《庄子·天道》对此有深度的发挥。心不和,成见和情绪与思维相纠缠,思考就不能善。所以老子说,虚其心,把成见和情绪处理好,然后能思。善与人交,有仁德,使人久处而益亲;善于言,有信,不是善辩,不是像名家或希腊那种智者那样服人以口,不能服人之心;善于为政,使社会达于治理;善于某事,需能力;善于行动,掌握时机。

所有这些善,都是通达的意思。顺理成章,善又包含有恒的意义:通则久,不通则不久,不道早已。积善有余庆,积恶有满盈。恒久因此也是善的一个判断依据,就如长寿一定是善于养生一样。

但显然,这样的依据是被动的,开始以为善,满盈时才知道是恶,是不智的。与科技“进步”有关的恶,大多是此类的。例如《寂静的春天》(蕾切尔·卡逊)一书所写的农药的滥用,一开始认为作物产量提高是善,鸟类被毒杀到春天听不到叫声,才有此书的出版。此书出版后,作者被贴上反智、反农、叛徒的标签多年,美国人在这个恶的判断上才有共识。DDT、汽油中的铅、加氢奶油等都是以同样的过程达成共识,大数据、转基因、生物识别也将如此。社会对科技是双刃剑的认识,至今停留在口头上。任何对科技的质疑、保留,就会被愚昧短视的学棍学奴们认为是反智、反进步、保守主义。而蕾切尔·卡逊这样的勇敢的人,却日渐稀少。

一个有趣的问题是,资本是流动的,那么是善还是恶的?中国古人认为经济的流转如水,对民生有润泽作用。这个认识不能直接转为现代对资本的认识。资本的自由流转是必要的,对民生有润泽作用还在,但资本逐利,是“争”的、“处众人之所利”,所以资本可说是中性的,可善可恶。

中国人喜欢用水来比喻民众,如孟子、唐太宗等人的名言。那么民是善还是恶呢?这个答案与资本相仿,民也是有善有恶的。知道了这一点,始可以理解老子“使民不争”,“圣人之道,为而不争”的意味。



2.

通达意味着有秩序,有条理,而不混乱或随便。所以善良的人,不是柔顺驯良的人,而有其坚定不移之处。因而孔子讲,“守死善道”。这里的善道,不仅仅是伦理上的善的规则,而有善之用的意思。君子有进退,小人没有,“硁硁然,小人哉”。但君子难进而易退,这是因为对君子来说,善道在退的时候,“无欲则刚”,比较容易。小人正相反,因为欲望,而以退为难。所以善道的主要困难在于进取,如得到名利、成功一类的。

孔子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这句话实际上在讲,不以“善道”得之,不处也不去,所以说“守死善道”。不以善道得之的东西,“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名声也是如此,孟子说,“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不虞,是不足以致誉而偶得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名誉之毁就会跟着发生。所以老子说,“宠辱若惊。”(万维某名博曾讲,中国人不能理解“Doing right things is more important than doing things right”。旧家什从西方转口回来,就如此珍贵,令人感慨。)

善道以进,在个人,如上例中老子所讲;在社会,如孔子的“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始可以免于反之动。


3.

善有吉祥之意。万事大吉,就是万事顺遂,而不一定是有直接利益;但万事顺遂,就一定会有利。顺则利,善;不顺则耗时费力,不善。老子说,“天道无亲,常与(扶助护佑)善人。”这里的善,即是思维、言行通达无碍的人,即是庄子所讲的不混乱、无滞碍、与物无伤的人。天道常与,当然也就吉祥。又如《孟子·梁惠王下》中齐宣王说“善哉言乎!”这里的善,是言谈中道理通达、令人信服之谓。齐宣王觉得已经得说的通、正中下怀,所以称善,是无疑义的。至于到底善还是不善,不必听他的。聱牙诘屈的道理,就不善。不善、伪善都暗藏冲突和不通达的意味。

中国古人认为,修桥补路是善事。好人从桥上过,坏人也从桥上来,为何善?只是用了通达的古意而已。


4.

老子说,“善闭,无关键而不可开;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这里的善是人通达“闭”和“结”的用,有达到这个用的才能,而不在于锁有多坚固,绳子的结有多难解。引申出来,就有能歌善舞、善战、善巧等词义,擅长歌舞、战斗、技术,就使所为顺遂,所以善。《庄子·养生主》有,“善刀而藏之。”这里的善可解为擦拭,但也不仅仅是擦拭,而是使刀得到妥善的处理;不是擦得明镜一样,搽点儿油也未尝不可。

又如《诗经》中,“女子善怀”。怀是忧思,所结的忧思不可开解,则善怀。从这个意义引申,又有中性的词义,如多愁善感、善变、善病、善疑等。


5.

善则不烦。无事生非,惹是生非,就不善。古语有,“只管自家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一知半解的人以为这是教人自私。但瓦上霜是不需要去管它的。这句话因此是说,自己应做的不去做,却要上房揭瓦式的无事生非,是不善的。

现实中,有善意的谎言一说。说谎,则需要费精神费力去圆谎,烦,所以不善,这是一般而普遍的。而具体在某一事情中,用说谎使事情顺利进行,是一种赌博和投机。赌博和投机有得利的情形,但不是可以效法的。

杨朴有诗句,“年年乞与人间巧,不道人间巧已多。”巧而不善,或者因为烦难不便,或者因为繁琐难用。不善的巧,即便是再高级的技巧、科技,也是不善的。这句诗某些人大概会认为是“反智”的,这是“不善”人的反射性思维。无知并非恶;无知于善,才是恶。


6.

善良、善心、慈善等,是人的常存善意,即心向往善,向往使人情事物顺遂的意思。如,“善者,理事不恶之名。”这里的不恶,兼有人存善意和事情顺遂两层含义。又如“士希贤,贤希圣”,是善心、善行、善信。事情顺遂的结果,是善果、善报、善始善终。常存善意的人,即是善人、善类。

中国人传统上,喜欢梅、兰、竹、菊。梅、菊与松一样,有其“守死善道”的不移。竹直而有节。兰与世无争,当然也就远离扰乱之恶。中国人又喜欢莲,周敦颐说,“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周敦颐显然不是喜欢莲之美,而是其善德。他的喜爱不是因为莲善,而是德性相通而友善,如李白“两看相不厌,唯有敬亭山”之意。“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的人,非善而何?


7.

庄子说,“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善属于个人,作为用,难以把握,但并非没有任何参照,而是有明显的外在参考,可供节制之用。为名而善,为自己增加了个名的负担,就像游水却背了块金子,金子虽然不恶,但人也就不能从善如流地自在游泳。“天道福善禍淫”,淫是过分的意思。“为恶无近刑”,需要人能够知过能改,不使恶(sin)发展成罪(crime),不将过分发展成罪恶。

庄子对善这个解说,颇有“与世俗处”的考虑,是现实的。在孔子,对自己和弟子期待甚高,则说,“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这句话是说,看见人的善,就像看见人能歌善舞,自愧不如,总觉得自己还不够。这个要求很高,适合于给已经对善有所会心,登堂却没有入室的弟子讲。却不适合一般人,一般人对善恶看得不重,也就不分明,只适合于听“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这样的话,从小善中得到对善的初步认识。庄子所讲,也是针对这些人,一方面从反面讲,晓知以利害,你不是求利求长生么?名和刑与你所求相反。另一方面,庄子反对善有条条框框,而着重讲“去善而自善”。孟子讲,人有善之端,要扩充以达浩然之气。庄子所讲,这是充气别把善之端丢掉了。后世追随庄子的名士,往往抱着端,就当成一切,如魏晋名士;后世追随孟子的腐儒,以为自己就是善的,善之端不够善,需要除掉。这不是庄孟学术之争,是后人不争气之争。

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庄子所讲,是一种伦理边界和底线,是去恶;孔孟所讲,则是个人修养的高度,求善。在一个没有伦理边界和底线、善恶不明的社会里,庄子所讲,具有绝对性的意义。《论语》中,子夏讲,“大德不逾闲(欄杆),小德出人可也。”哪里有道儒之争?


8.


真为体,善为用,行之而成美。现代人重视真,却将真与善混为一谈,其根本错误在于,不能分清真的体用。真在用中,是善。一个人不善,也就意味着他并没有得到真,不管他讲的如何。对真的精神上的渗透,需要遵循善和美来实现。没有善和美,也就无法识真。而如前所讲,善和美是应然的,是人为的,对“天地之化育”的“赞”。

将这个道理应用于人,就有经由善和美达到真正的人的道路。如子张问善人之道。孔子说:“不践迹,亦不入于室。”善而之后,才能得真。庄子说,“且有真人,然后有真知。”不善、不通达的恶,不可能导致真知。不登堂入室,去逾墙穿穴,就像缘木求鱼,不可能得到真知。孟子说,“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人生而为人,只是皮相,只有经由善和美而达到真的那种人,才是真正的人。这样的人是个性化的,这样的人的生活,是艺术性的。真的体,经人的善之用,才才可以臻于美,外化为美的形式。(对真、善、美关系的讨论,详见拙著《修养》第四章。)生物意义的人,不可能践形。道家所讲的朴,是“返”得到的朴;道家所讲的“婴儿”,不是婴儿,而是“能婴儿”。这里的“返”和“能”,是轮转的,符合伦理的。


大道至简,行于道就是至善。老子说,“大道甚夷,而民好径。”庄子说,“道行之而成。”行于大道最通达,因而也是至善。释道儒三家,在求善道这一点上是一致的。儒家关注社会中的人情和人性伸展的通达,向外推及,不失对生命、自然伦理的关注。道家所讲,则是达于至善的原理和方法论。佛家则建立了轮转之理的大框架,这个框架以善的动力学方式运转。


杨道还新著《传统学术与个人修养》已于近日出版:https://www.lulu.com/search/?contributor=Daohuan+Yang&sortBy=PUBLICATION_DATE_DES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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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道还 回复 pia@ 留言时间:2020-12-27 19:06:50

pia兄节日快乐!


正是这样,体用合一就可以践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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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pia@ 留言时间:2020-12-27 12:59:40

“行于道就是至善”

-正是。还有反过来:至善才有入道……两者一体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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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道还 回复 道还 留言时间:2020-12-27 08:56:56

继续。。


well,这是一套东西。现代人因为求真精神,很多人以为没有其他层次存在的必要,也不理解,认为只要得到真就好了。这种得到真往往是只有“我”得到了真,这样的自以为真,不吵才奇怪。这次大选,证明信息freeway不是free的,还是“没有免费的午餐”,而且代价要很多年头才能偿还。因为这个,普通人无法得真,只能从综合分析得来认识,纠缠在细节真与否的争论,多是无意义的。导致争吵,还有认识上意必固我的层次差别,这个我以前在“识与见——读罗素的《如何避免愚蠢的见识》”一文中提到过,近期会重新写一篇更深入的。


但这并不意味着,善不能实现。按照后三个层次,可以得到某种程度上的善,也可能恶。但从信和真出发,可以避免恶。这个行起来,很简单。作弊一定是恶的。在真上,有无作弊,一定要求个水落石出,这不是支持或反对谁的问题。在信上讲,民愚而神,不是那么容易被控制、被代表的。民的反之动,导致玩火者必自焚,发生是确定的,只是无人确知会如何发生。有了这些,网上越热闹,眼越冷。冷是必要的,混乱的体,没有善用:善一定不是被驱动的,一定是从自我做出的,然后可以在后三个层次中做出判断。远方的孤独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系列博文,按照我这一套理论,是善的:大胆假设,求证的眼够冷。

节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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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道还 回复 史语 留言时间:2020-12-27 08:56:31

史语好。多谢关注。指点言重了。你提的问题很大,我试着疏通一下,不是解决。


【人在行为的时候,很难知道自己行为的后果是善,还是恶】。这是千真万确的,慎终追远是很难的,很少有人能做到完美。我在我的前一本书里,将事物分成五个判断层次:信与不信,真与伪,是与非是,义(宜)与非义,礼与非礼。信仰属于第一层次,不受后面层次节制。有真正信仰的人,他信的,不能够实证,或用逻辑论证、证伪,他的行为也就不需这些,而只根据他所信的去做事情。不能成其为信的部分,又分为真伪,有的是真的,有的是人为的。人为,或者是真诚的误解,或者是故意误导。真就是真,不管逻辑证明、证伪如何高妙,不能改变。一个真的实验反例,可以否定所有逻辑推导。伪的部分,人不信,也无法得真,就要依赖常识和逻辑来人为地判别,就有是与非是的判断。这样的判断,得到的不是真,而是某种前提下的符合。“非是”部分里的事物,不信、不能得其真、无法判断,又分成适宜与不适宜。如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些事往往没有是非的判断,公婆各有理。这时只能依赖义。最后,有些事,甚至没有适宜与不适宜,如两人见面是行礼还是握手,没有差别,只有特定社会中礼的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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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史语 留言时间:2020-12-27 04:23:00

请杨先生指点:假设一枚硬币的质量与密度均匀,每次抛出落下后正反面的概率为50%。道法自然,是否可以理解为这里抛硬币的行为是自然,概率50%是道?如果这个理解成立,进一步推理:人在行为的时候,很难知道自己行为的后果是善(类似硬币的正面),还是恶(类似硬币的反面)。现实中的万维大选争论,挺川与黑川双方各持己见,大多数人都认为自己站在善的一边。

想听听您的看法。

多谢杨先生大作,祝节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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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道还 回复 新歌 留言时间:2020-12-26 21:08:47

节日快乐。【华人智商比较高】,用于不善,也恶得厉害些,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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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道还 回复 新歌 留言时间:2020-12-26 21:05:53

呵呵,你回复的真快。你讲的这些问题,我都思考过,而且经年累月地反复思考过。文化、文字,以至于一切,都是“枉则直”的。就如插入水中的铅笔,看起来是弯的,其实是直的,这两者只在于人的认识来得知全貌。得知全貌后,你会选择以某一形式传达,认识之后,不再限于体,而在于用。上帝为何以苹果,而非蘑菇、宝石示禁?这样的一种用,是无边际的,无可捉摸的。而我写文章,是为人而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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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新歌 回复 道还 留言时间:2020-12-26 20:59:17

我很感慨,一个简单的善,从甲骨文象形字简单的意思,到后面被圣贤们解释来解释去,最后变得理解这么复杂,这恐怕是华人智商比较高的原因吧,呵呵。

节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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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新歌 回复 道还 留言时间:2020-12-26 20:49:16

谢谢道还兄解答。

望文生义,本身是很有趣的,我觉得追溯上去让我感觉汉字确实可以说明华人的祖宗其实是符合圣经说的来自挪亚后代之说。比如禁字,二木,与禁果确实是可以联系,否则是说不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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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道还 回复 新歌 留言时间:2020-12-26 20:35:23

【这样“简单”和“善”不是冲突了吗?】孩童是天真的,天真是不恶的,但也不是善的,小孩子可以好奇地肢解昆虫,而不觉得恶。这是因为,善是伦理的,有循环的,美国人所讲的circular thinking。小孩子只有直线的,短视的thinking。短视的简单,在circular thinking里,反而不简单。走小路,走后门,按照关系而不是规则办事,都是短视的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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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道还 回复 新歌 留言时间:2020-12-26 20:29:36

【庄子认为教育是不善之举】,庄子并不这么认为。教育蜕变成塑造人,而不是养育人,就造成了异化的人。如卡夫卡的《变形记》。这是不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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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道还 回复 新歌 留言时间:2020-12-26 20:26:11

新歌好,多谢关注。


善字起源是个有趣的题目。我个人而独家认为,汉字字源有三种,一种是甲骨文字,即是你所讲的本意。但在先秦诸子时代,这个源流发生了大的转折,很多字的意义被重新锻炼,被赋予了新的意义。“善”字即是意义发生了重大变革的一个。甲骨文的望文生义,在先秦诸子之后,转入典籍释义,很大程度上不再是望文生义。此后汉字进入繁衍状态,如甫,浦,溥,薄,滋生侵多。这些字的意义已经不再是原始字义。进入现代,汉字的含义又有改变,是为第三阶段。


我认为,甲骨文字中的善,已经失去含义,而被经典时代的含义所重新发明并取代,所以研究甲骨、金文中的善,只有趣味而无实际意义。


至于现代,第三阶段,善的释义,付之阙如。现代人讲善,并不知道自己讲的是什么。所谓白话文,只有百年历史,没有创建,只有抄袭,又回到了望文生义的原始状态。消灭一个民族,要先消灭文字,纳粹提出这个理论,愚昧的那些中国人实践了这个理论。这些愚昧的人仍然主宰学界。这是可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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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新歌 回复 新歌 留言时间:2020-12-26 16:00:08

sorry, 校正一下,不是“而教育其实是一种可以培养的方式。”而是,“而教育其实是一种刻意培养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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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新歌 留言时间:2020-12-26 15:52:39

“无知不是恶,但无知即不能善,这是因为没有通达事物的知识这个体,就不能有善用,只能投机。一个人不能知道何为善、何为恶,这样即便有善行,也是无意、随机的,这属于无善无恶的范畴。无知是不善的,未必恶,但不能成其为善是一定的。”

一个人在孩童阶段,应该是最“简单”的,所作所为经过最少的思维程序,算“流畅”吧。但是孩童并不能分辨何为善何为恶,因为还没有知识指导。这么说,这样“简单”和“善”不是冲突了吗?

我其实还是认同你很多看见的,只是觉得太复杂,很多让我觉得冲突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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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新歌 留言时间:2020-12-26 15:42:14

“老子说,“(天下)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庄子认为,刻意行善,并非真的善。对善与不善的判断,不是按照是否符合某种固定的规则。”

教育的作用不就是让人开始特意做一些事情吗,处于nature的,自发,不需要教育,而教育其实是一种可以培养的方式。这么说,难道庄子认为教育是不善之举?我觉得挺矛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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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新歌 留言时间:2020-12-26 15:34:34

道还兄,请教一下,你如何理解说文解字对善字来源其实是和“羊”相关的。

我不是挑战您,对于中国古文化我连业余爱好者都谈不上,只能算请教,我只是认为善字起源与“義”(义),与“美”,是同源的,都与羊有关。

祥,善也。——《尔雅》

如果这么说,善字起源还是和古人祭天有关的。羊是祭物;示,神事也,与古人祭祀用的祭台有联系。

我想,如果按照基督教信仰,中国人也是挪亚方舟中出来的,挪亚后代,往远古追溯,祭天本来是挪亚时代的习惯。但是随着逐渐偏离和遗忘,这些字的意义也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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