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而立
杨道还
孔子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
这句话是孔子晚年对自己一生学术进途的总结。这里的年岁只是大致的,是个大约十年为一阶段,有所进展的意思。对每个人来说,这个阶段都是不同的,不能够说一个人到了三十就一定有所立。一个人的生理年龄阶段和社会阅历阶段与认识有一定的相关性。如,为人父母会对一个人的整体精神生活有个很大的影响,这种影响在没有儿女的时候不会发生,在有儿女之后也不是在每一个人身上一定会发生,不是决定性的。所以三十而立的三十是个虚指,而立才是重点。
孔子的才智大约与现代人中最杰出的那些人相仿,拿现代人中最优秀的放在孔子的时代,大概也很难超过他的境界。孔子又毕生学而不倦,才能够有十年一阶段的进展,达到极高的精神境界。这个进展是大多数人瞠乎其后的。一个人一生能够达到立,就很不容易了。
立之前,最重要的是志于学。没有志于学,也就没有立的发生。孔子所讲的学,不是关于自然的知识,也不是侯外庐所讲的诗书礼乐一类的东西——此类的东西都属于孔子所讲的“艺”。孔子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不管自然还是诗书礼乐,都是游于人世的技艺。孔子多艺,但孔子的立,不在于这些技艺和成就,而是其根源上的一个境界。有了这个境界,这个境界所能容纳的艺,就不那么难以接近了,这是孔子多艺的原因。专于一艺,被自己在社会中的成就裹挟,也很难立得住,如同壁里安柱,反而被自己的成就名声所牵累或奴役,与之共命同波。这类的艺,是可以一宿,而不可安身立命的所在。
孔子的志于学,即是志于道。之所以说学,不说道,大概是孔子与老子的进途相反,孔子要从普通人的人道讲起,老子则是从没有身的天道讲起。学带有人道的意思,有时则可以专指仁义这样的人道知识。如《列子·说符》中的故事,说一个人的两个儿子,“其一好学,其一好兵”,这里的学,就是特指仁义治国之类的东西,因此不烦说明。《论语·学而》里,子夏说:“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子夏所讲的,也是专指仁义,如果将其理解为自然知识或诗书礼乐的本身或基础,就未免牵强了。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子夏所讲的这句话,未必得到了孔子的认同。
孔子能够有所立,即是据于德而能岿然不动。道不是人能够得而有之的,但德是可以德而有之的,这里后一个德字是动词。立是个不可动摇的意思。能被撼动,反复不定,跷着脚有所求,都谈不上道德,也就没有立。孔子在三十岁左右(自认)已经扎下根基了,所以说三十而立。别人可能不会选择或同意他的立足点。但从孔子来讲,他从这一点出发的言行都是一致的,立而不动的,不会信口雌黄,也不会自相矛盾——这样的情形有可能发生,那时他就知道自己也会犯错,改正之后不仅不动摇,而且所立愈坚,所以才会闻过则喜。没能有所立的人自称闻过则喜,则不近情理;柏杨讲现代人闻过则怒,这样的人倒是有几分真在里面。君子和而不同,一个人可以有自己的立足点,这个点如果能像孔子那样立得住,那么就会产生独立的思想;如果立不住,那就还是或者沙上筑塔,或者被人左右。所以孔子的立,不是专指某一学问或认识,而是一种境界,是一种整体的视角——这即是德的本意。赖蕴慧在她的《剑桥中国哲学导论》中,对德的论述,已经接近了这个认识。境界就不是可以一条条穷举的,知道这一点,就容易辨出对所立为何的诸多错误理解了。
立与信是相伴而生的。无信不立,而不立却能有信,也不可能是彻底的。怀疑论者最大的缺陷是不可能有立。因为彻底的怀疑论者最终将导致对自身的怀疑,所以只能是游荡不定的,只具有破坏,而不可能有所建立。孔子说,“四十不惑”。也就是说,他在立的时候,仍然有惑,而不是不惑之后方才有立。孔子说:“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有立的人,别人可以来骗他迷惑他,但不能使他被愚弄,作出与他所立相违背的事情。这里的信与迷信不同,而类似于信仰,信仰的关键在于一个人的内在的诚,没有内在的诚,就谈不上信仰;而迷信的关键在于外在的主宰。《说文》中解信,“诚也”,也是指向内在的关键。而“言必信”,这样的外在的事情,虽然难能可贵,但只知道这样是信,被这种信所局限,只能是可以陷的小人。
立是不惑的前提,否则惑中有惑,不能穷尽。孔子说:“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达则不惑,所以仁者有立有达;不能立不能使人立,也不能己达乃至使人达。孟子的“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孟子·尽心下》),讲的是同一个意思。孔子说:“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论语·子罕》)这句话,也是从学到达的描述,可以与“三十而立”一句互相参详。
从孔子的三十而立,敏锐的人,大概已经能够看到庄子的不物于物的影子了。道家与儒家的相通性和继承性之深远,远远超过寻常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