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的“味道”
离开中国之后就很少坐火车了。初到美国时,我们一家人坐过到华盛顿特区的快车;去欧洲旅行,坐过从伦敦,穿过英吉利海峡,开往巴黎的欧洲之星;在日本,坐过从东京,掠过富士山,开往京都的新干线。它们留给我的感受是,干净、舒适、快捷。
实际上,它们已不是原来意义上的火车了,而是电动车组, 很适合旅客在城市间的往来。如果你要穿深山,过老林,就需要用柴油机车了。几年前,我们乘坐柴油机车在阿拉斯加雪山和沼泽地上驰骋,感受原生态的美、真是令人陶醉。现在只要闭上双眼,我还能在脑海里重现那幕幕的仙境。然而,很多难忘的经历,往往都发生在我们的少年时代,坐火车也一样。那个时候我们坐的火车,是那种黑不溜秋,头上竖着大铁黑烟筒,烧黑煤,两边有互相拽拉在一起的大铁轮,跑起来冒着一溜溜白烟、吵闹无比的蒸汽老火车。那些老火车给我留下最深的“记忆”,应该是它们的“味道”了。
那个时候,火车站并不是我爱去的地方。火车站车道上,从火车车体和不同管道流下的,来自全国各地的雨水、汗水、臭水和脏水,掺着来自全国各地的煤粉、煤渣和泥巴,铁锈末,油垢,混合在一起,日积月累,深深地参透在铁轨两边的地上、墙上和柱子上。在烈日照射下,它们又被晒得热气腾腾起来, 往空气里散发着刺鼻的、铁锈油腻的味道…。火车站也是一个城市里很特别的地方。那个时候,只有在火车站里,才能看到各式各样的人。他们说着各地不同的方言,提着五花八门的东西,散发着奇异古怪的气味。站在火车站的站台上,就觉得已不在北京了。除了刺鼻刺眼的铁锈腥味,心里,还常常流着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舍不得离开。
我自己也觉得奇怪?在北京,我一直是独自住在学校的宿舍里,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离开这个城市,又会挂念谁呢?其实,每当暑假寒假将际,我就会产生同样的恐惧感。暑假寒假的时候,同学们要离我而去,几个月不来学校了。假期临近,我总会想办法,借来学校的收音机、唱片、唱机,放在宿舍里。我会不断地练习写毛笔字来打发时间。柳公权的《玄秘塔碑》《神策军碑》,写了一遍又一遍。写烦了,就听唱片,欣赏着我喜爱的音乐,或者吱吱嘎嘎地拉着《开塞》练习曲,度过一天又一天。我有时想,如果突然死了,需要多少时间才会被人发现,需要多少时间,消息才能传到远在天边的父母呢?
一日,课间时,在操场玩耍的同学们,发现我没在他们当中。那时的我,正躺在宿舍的床上,发着高烧,神智恍惚。当听到同学们急促的敲门敲窗户和呼喊的声音时,我的心都要跳出胸膛,但是已无力回答他们。后来是几个同学打破窗户玻璃,爬进了我的宿舍里,把我抬到了医院的急诊室,救了我的一条命。因为身边没有亲人,只能住院,让护士照顾。住院处的护士医生后来惊讶地发现,每天下午,总有一拨一拨、七八个一组的中学生来病房看望病人。他们每天都来,连女同学都来,在当时真是闻所为闻的事。当女同学们围坐在病床周围,我第一次闻到了女人的香味,偶尔也会触碰到她们细腻嫩滑的皮肤。
同学也会把我请到他们家里。看到他们迎接我的神态,我常常觉得自己是个外星人。我不是他们胡同里、大院里,或者大楼里,他们熟悉的孩子。到同学家里,往往是我同学的父母跟我谈的最长,兄弟姐妹则在另一间屋里,隔着门洞窥探。他们总会把好吃的东西端来。记得最好吃的,是刚从院里枣树上打下来的红枣。有个女同学给我做的荷包蛋很特别。在炸好的鸡蛋上抹上一层白糖,再在糖上洒几滴酱油。我至今还是那样吃法。有一次在一个同学家里谈到一本书,我脱口说很想借看到那本书。话刚出口,全家的人顿时都动了起来,翻箱倒柜。我一时不知所措,心里热乎乎的,一种久违了的,身在一个家庭里生活的感觉…。
远处传来了汽笛声,短而急促的“吱吱”,“吱吱”的响声,震动着周围的空气。我感到站台在颤动,热浪带着铁锈味扑面而来。随着一阵长长的蒸汽的排放声,墨绿色粘糊糊的车厢,裹着那独特烤透了的臭气,停在了你的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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