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饥餓的校园 大饥荒蔓延全中国 一九六零年,全国性的“大跃进”已经进行了三年,人们面临的现实是,农业生产遭到严重破坏。当年的粮食产量已经下降到二千八百七十亿斤,比“大跃进”前的七年下降了百分之二十六,国民经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农村实行统购统销,不管家有多少存粮,都先要交足的统购粮,剩下多少都得你担着。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后农村生产力遭到致命的破坏,有不少农民连种子都吃光了,有地方粮食几乎绝产,吃树皮草根,甚至吃"观音土"的。饥饿及由饥饿引发的疾病,造成中国三年间有二千万到四千万人因饥饿而死亡。 大概是1961年暑假,我和一个高中同学在另一同学家作客,我们不约而同的带去半斤大米,不能少带,因为到人家家里吃饭,不能把人家家里每人限定的口粮吃了,人家家里人就要挨饿,又不能多,因为自己家里少了几两一顿会更吃不饱。 一九六一年寒假回上海,在最热闹的南京路上,就看见一饥荒者在光天化日下,抢走路人正在吃的糕点,抢到手后,怕人家抢回,先是往食物上吐口唾沫,随后在路边旁若无人地很快吃完,接着再作第二次抢夺,周而复始,没人制止。城市里由农村征购来的粮食作保証,我没看见人饿死,但大多人由于终日食不果腹,得了不同程度的浮肿,尤其在腿脚部,手一按就一个坑,很长时间才能复原。 饥肠辘辘的汹涌人流 学生的粮食定量是每月三十斤,现在看来应该是足够了,可是当时的付食,肉类一月半斤,食用油也是一月半斤,蔬菜也是少得可怜,南京当时有一种卷心菜,我们管它叫"飞机包菜",不知怎么长的,祇几片又小又硬的邦子,再就是很大的连着根部的块茎,晚饭时就这种"飞机包菜"加一些黄醤当付食的菜吃。平日里每个学生都自备一个玻璃瓶,去学校边的小店花一角銭买半斤辣醤,至少可以就着饭吃一个星期。时任南京市市长彭冲有个女儿,在南大中文系就读,我亲眼看到她在汉口路校门口一个卖胡萝卜摊子,买高价五角钱一斤的胡萝卜吃,而那时伙食费女同学才八元一月,男同学如我个子较大的,才十元钱一月。新街口附近有个大三元饭店,有高价肉包子卖,五角一个,是平价的十倍。 南大的北区是校本部,即教学区,南大的南区是生活区,学生宿舍和学生大食堂就在南区。早晨仅喝二两稀粥,在上午上完四节课后,大批饥肠辘辘的学生纷纷从北区奔向南区学生食堂,形成一股汹涌的人流,就象野羚羊群穿越青藏铁路的生态通道一样的壮观。这就是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二年期间,我国大饥荒在南大校园内一个小小的缩影。 繁复的票証和生活委员的耐心 气象系毎个班约有二十到三十同学不等,班委会有班长,下有学习委员、文娱委员、体育委员,还特设一个生活委员,负责全班同学每天每顿饭的饭量登记,就餐时按登记数分饭,一周更新一次,生活委员还负责发放所有生活票证,如布票、糕点票、肥皂票、糖果票、寒暑假同学回家携帯的全国粮票(那时省内通行各省的地方粮票,出省就要用全国粮票,而全国粮票在当地还可领到相应数量的油票),如果用现今电脑的电子表格或者小计器计算都会很繁琐,想当年用手工计算是多么费时和费精力啊。 饥饿的应对 象我这样的男同学,每天粮食的消耗是这样分配的:早饭二两稀粥,中饭四两亁饭(有时为撑饱肚子又要节省粮票就喝三两稀粥),晚饭祇得吃三两,一天共九两,存下的一两作为机动粮,如某天体力消耗特别大时就多吃一两。有同学实在吃不饱时,顾不得尊严在大饭桶盛空后,用小匙在半米深的桶底刮剩粥吃。还有同学在洗水池边拣丢弃的肉皮吃,试想一个大学生不到饥饿到极点时,很难想象会这样去做的。那时南京巿居民发给半斤粮票的糕点票,这半斤糕点也在三十斤定量里扣去。我记得领到这半斤糕点票,就与我铁哥们程筱平一起,在学校附近小卖店全数买了一个月定量的半斤糕点,二人开始在大街小巷中边吃边遊荡,不一会功夫,把半斤糕点全给消灭了,这大概是一个月中唯一一天肚子吃饱的日子,而所谓的糕点又硬又亁,类似现今的宠物狗饼干。 于是女同学们纷纷发扬团结互助精神,把粮票支援给饭量大的男同学,一般每月捐出五斤,在粮食紧张的情况下,确实是个很大的数目。也还有此幸运的男生,往往在女生中有了女朋友的,那女同学眼看着心爱的人挨饿,也会拿更多的粮票供男友吃饱。我便没有那福气,如果说有什么朋友的话,还处于十分初级的阶段,没有女生会心疼我吃饱或吃不饱的。 生物系开办一个美其名曰“人造肉精”的工厂。实际上利用做豆腐时过滤出来的下脚水,去培养一种称为小球藻的水生绿色藻类,营养价值被吹得神乎其神,从它起的别名“人造肉精”可见一斑。生产条件要求十分严格,要求恆温,在室内操作,生产周期长,产量又少,投产后从来没有给食堂供应过,却消耗了大量的电能,用去许多劳动力,这是饥锇时期又一个面子工程。 誓为连升三级而奋斗 学校在饥饿时期,号召学生打太极拳等轻微的体育锻练形式。而各项体育的运动队员的粮食,在寒暑假留校训练期间还是有补贴的。年级有个女同学叶宗秀一百米短跑跑得特别快,被选进了校田径队。其时南大在南京高校运动会上仅排第四,在南体、南工、南航之后,郭校长在动员大会上要求南大体育代表团,连升三级成为南京高校体育上的龙头老大。全部队员集中在八舍住宿,有专门食堂向运动员开放,成为全校最令人羡慕群体。 我在南大的足球“生涯” 我比较喜欢足球,但耐力较差,反应却极快,从中学玩到大学一直充当守门员,以前没有教练,自己买了本足球守门员的书,居然练会了鱼跃扑球。一九五九年南大十个系开展足球联赛,我们气象系居然一场没失,但平局过多,而荣获亚军,当时我们年级的程极壮和我都是系足球队队员。联赛后我被选为南大足球队的守门员,尊称为'门将',物理系另一位同学也被选为门将,我们身高都在176厘米左右,不高不矮正好做守门员的身材。 足球玩玩可以,一旦成了专业运动员,就要𠄘受超强度的训练,比赛时前锋后卫进攻防守忙得不亦乐乎,守门员看似轻闲,可平时训练,却成了众矢之的,十几个足球轮番向球门射来,守门员要跌打滚爬,练习扑救毎一高度每一角度的球,用疲于奔命一词来形容绝不为过。 我参加的第一场比赛是对马鞍山市工人足球队,心里特别紧张,一紧张动作就変形,在一次对方前锋盘过我后卫直冲球门情况下,我单刀赴会,扑在前锋脚下,球是给我救下了,我的右肋重重地挨了一脚,倒在地上紧抱着球,但痛得站立不起,当即换下了场。我在床上躺了一星期之久,没到医院去,事后估计是肋骨骨折,但教练也没来看望,询问伤及程度。一九六零年的寒假要求全体队员留校冬训,我心想一九五九年暑假去皖南人工降水试验,不能回上海的家,要是寒假还不能回家我是不干的,我不辞而别,离开了球队。开学后教练把我足球鞋收了回去,却留下了右肋骨的终生伤痛。 虽然校队守门员被除名了,我还是代表系队参加以后的全校足球联赛,队员成份却有了很大改变,除我和程极壮外其余全是越南留学生,他们个头小却灵活又勇猛,可能粮食定量对外国留学生有照顾。我戏称气象系足球队是雇了越南雇佣军,专给我们打头阵作前锋用的。除了足球外我还参加系排球队,我扣不好球就担承二传手,还常常用足球守门的鱼跃救球获得阵阵叫好。参加篮球班队纯粹就是凑数,虽然也“鱼跃”几下,也没有得到多少欢呼。 七千人大会后的短暂松动 一九六二年一月十一日到二月七日,“伟大领袖”毛泽东和主要领导人刘少奇、周恩来、陈云和林彪主持和参加了扩大的中央工作会议,参加会议的还有中央和中央各部门、各中央局、各省、市、地、县的主要负责人,以及一些重要厂矿和部队的负责干部,共有七千多人,因此又称“七千人大会”。 刘少奇脱稿讲话三个小时,讲了一番跟《书面报告》迥然不同的话,他引用农民的话说,这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天灾的确不是那么严重”,“三面红旗,我们现在都不取消,都继续保持……但是再经过五年、十年以后,我们再来总结经验。”他反复重申“不是路线错误,是执行总路线的具体政策、具体工作中犯了错误”。 林彪在七千人大会上大声地为“三面红旗”辩护,直言现在的困难“恰恰是由于我们有许多事情没有按照毛主席的指示去做而造成的,如果按毛主席的指示去做,如都听毛主席的话,那么困难会小的多,弯路会弯得小些。”林彪讲完话,毛鼓掌叫好,并要求刘少奇整理记录下来。七千人大会落幕后,刘少奇曾提到:历史上人相食,是要上书的,是要下“罪己诏”的。刘少奇在“西楼会议”上还批评七千人大会“对困难情况透底不够,有问题不愿揭,怕说漆黑一团!”这次会议爆发了毛泽东与刘少奇之间的矛盾冲突,为一九六六年的“文化大革命”埋下了伏笔。但七千人大会后中国的大饥荒问题还是有所缓和。 三天半的伙食费买二张歌剧票 一九六一秋湖北省歌剧团到南京来公演歌剧「洪湖赤卫队」。该剧在一九六一年拍摄了电影版的「洪湖赤卫队」,拍摄期间正值饥荒期间,演员们一天只有七两口粮,许多演员都浮肿了,女主角王玉珍也不例外。男主角夏奎斌由于饿得面颊消瘦,只好在嘴里填入棉花来保证不影响形象。但是这都没有影响影片的艺术性。这是我与杨韵倩同学第一次约会观剧,学生囊中羞涩,从仅剩二元钱中买了二张六角一张的票,这在当时几乎三天半的伙食费。座位在二楼前排,杨韵倩带来一架极简易的望远镜,轮流用望远镜观剧感到意想不到的温馨。 政治上相对宽松期间,江苏省话剧团在南京上演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话剧,最著名有《胆剑篇》,是曹禺在一九六零年代写就的,就是借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故事来动员全国人民艰苦奋斗,战胜一九六零年代初的弥天大难。另一部话剧是郭沫若写的《蔡文姬》,他总是标新立异,说"写蔡文姬的主要目的就是要替曹操翻案……着重歌颂曹操的爱惜人才。"我和杨韵倩都去看了。当时舞台没有为演员在各个角落配置的麦克风,全凭演员靠"舞台腔"的发音,让最后排的观众也能听到,"舞台腔"把句子的念白拉得比普通说话要长,经常有啊呀哇哈的感叹词,我特别爱听这腔这调,这也是我爱看话剧另一个原因。 一九六零年代初起,有许多外国歌曲在校园里传唱,如印度电影《流浪者》插曲「流浪者」,南斯拉夫歌曲「深深的海洋」,古巴歌曲「鸽子」、「西波湼」,印度尼西亚歌曲「宝贝」、民歌[星星索],及国内歌剧《洪湖赤卫队》的「洪湖水,浪打浪」等歌,曲子优美抒情,就连我这个五音不全的乐盲,也经常跟着哼哼,装着好象我也很在行这些曲子似的。不过从那时起我也知道了唱这些知名歌曲的伟大歌唱家,如中央音乐学院和中央乐团独唱演员的刘淑芳,上海音乐学院的周小燕教授,以及湖北省歌剧团的王玉珍等。 俄罗斯电影《复活》争论的弦外音 七千人大会后,校园饥饿有所缓和,对思想的政治控制也有一定程度的放松。重大节日允许学生举行一些交谊午会,学校当局允许开设一些文艺讲座和音乐欣赏会。 记得当时社会上放映一部电影《复活》反响很热烈,这部电影是根据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同名小说改编的苏联电影。电影主人公卡秋莎•玛丝洛娃本是一个贵族地主家的养女,她被主人的侄子、贵族青年聂赫留朵夫公爵诱奸后遭到遗弃。由此她陷入了苦难的生活,她怀着身孕被主人赶走,四处漂泊,沦为妓女达八年之久。后来她被人诬陷谋财害命而被捕入狱。十年后,聂赫留朵夫以陪审员的身份出庭参与审理玛丝洛娃的案件。他认出了被告就是十年前被他遗弃的玛丝洛娃,他受到了良心的谴责。为了给自己的灵魂赎罪,他四处奔走为她减刑。当所有的努力都无效时,玛丝洛娃被押送去西伯利亚,聂赫留朵夫与她同行。途中,传来了沙皇恩准玛丝洛娃减刑的通知,苦役改为流放。这时的玛丝洛娃尽管还爱着聂赫留朵夫,但为了他的前途,拒绝了他的求婚,最后与政治犯西蒙松结成夫妇。 关于《复活》这部电影举办了一个讲座,可能政治大背景下,玛和聂的冲突成了阶级矛盾,聂对玛的忏悔被认为是虚伪的,玛选择西蒙是明智的选择...我和杨韵倩也一起看了电影并听了讲座,讲座后我们又在黑夜的校园里㳺荡了近二个小时,一九六二年后我们相处上出现一些困难,她借题发挥强烈地谴责了聂赫留朵夫先期的行为及后期的虚伪,说他与其是为自己灵魂赎罪,为了对玛丝洛娃的爱,更不如说为自己声名的洗刷。我则极力为聂赫留朵夫辨护,就好象为我自己辨护一样。 轰动南大舞台的《刘三姐》 大约在一九六二年开始,学校的话剧团开始排演演出阿尔巴尼亚的话剧,《渔人之家》,是一出名剧,讲述在二战期间,阿尔巴尼亚处于地下的爱国战士,反抗意大利默索里尼独裁统治的斗争,后改编为电影《海岸风雷》,话剧和影片均曾在国内上演。在校大礼堂观看的情形至今还依稀可记。记得最清楚的一句台词是:"默索里尼,总是有理"。这话以后就成了讽刺强词夺理傢伙的一句流行语。 更轰动的演出要数我校自导自演的歌剧《刘三姐》了,特别要提的是主角刘三姐是由我们大气物理班的苗曼倩担任。苗曼倩出身梨园世家,她父亲是一位京剧名伶。《刘三姐》这部电影是一九六零年制作的,作品感动,甚至可以说为之震惊。在那样一个物质匮乏,思想禁锢,文艺领域荒芜的年代,偏偏产生了这样一部伟大的浪漫的作品,不能不说是个奇迹。而倾一校之力,排演完整版的歌剧《刘三姐》,很难想象是克服了多少困难才与观众见面的。苗曼倩同学当年因为是学生,扮相上虽不及专业的歌剧演员黄婉秋圆润而丰満,但有着坚实京剧的基本功的苗曼倩同学,在唱腔和做派上却一点不输黄婉秋。莫财主及三个秀才在同刘三姐对歌时,也表演得非常搞笑,也成为南大版的《刘三姐》的又一亮点。苗曼倩后来嫁给数天系的一位才子,据说他在衞星轨道计算方面有开创性的工作,据说差一点被选上科学院院士。苗曼倩后又重新调入南大,在大气扩散研究以及编撰出版流体力学方面多有建树,这是后话了。 休育大班的奥运战略 随着饥饿情况的逐步缓解,一九六二年秋我们气象系举办了一次田径运动会,其时由于我任团支部宣传委员时,被怀疑向程筱平透露过他的入团申请没批准原因,已被“选出”了团支部宣传委员,而选进了班体育委员。我班不是体育大班,更不是体育强班。类似说法是,说我国是体育大国,是因为伦敦奥运会上金牌数第二,但老百姓体育的普及率却还很落后,含金量高的体育项目,如男女足球男排连奥运会参赛资格都没有,象体育运动基础的田径项目,大部分还没有奖牌零的实破,因此还不能算体育强国。我学着后来称为“奥运战略”的措施,动员全班同学都报名,至少每位同学报一个田径项目,尤其报冷门,甚至想都没人想的项目,例如我带头报撑杆跳高,很少有人会的,结果得了撑杆跳高全系亚军,成绩才2.05米,而当时三级运动员成绩是2.60米。其次,要求每个参赛的同学,作赛前稍有强度的几天训练,让成绩有立杆见影的提高。结果在系运会上大获全胜,在全系二十多个班级中荣获亚军,在同学的欢呼起哄声中跳上临时搭的“领奖台”上,兴奋万状得意忘形,竟做出了飞吻的手势。 另一项对“体育事业”贡献是,担任气象系女子拔河队教练,并在全校十个系比赛中荣获冠军。陈德林是领队,也是我班同学。人们会说拔河不就组织一帮子啦啦队,在比赛中齐声喊"加油加油"就行了呗,胜负多少要看运气。但是我却看出了致胜的关键,除了选队员要选大妈(重量)级,总重量要压倒对手外,更关键是全队的重心,一定要低于对手,才是取胜的保障。比赛开后先要稳住阵脚跟,任凭对方进攻我自岿然不动,防守比进攻容易,等对方体力消耗贻尽时,就是进攻开始之日,此时脚步要小幅移动,再令啦啦队大喊“加油!加油!”不多会就拉乱了对方阵脚,就轻易取胜了。赛后气象系女子拔河队和领队教练还在南大校门外摄影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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