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最后的围捕 临毕业时同学们特别忙碌,除了做毕业论文学业上的压力外,各同学对毕业后的去向是心头一件大事,但是大家还保持着表面上的平静。虽然经过一九五八年“大跃进”的狂热,经过一九五九至一九六一年大飢荒年的飢饿,同学们并没有对国家前途失去信心,尽管以后的党内高层激烈的权力斗争,再一次把我们的国家引向灾难的深渊。 大合唱《毕业歌》的激情 这时全系组织了一次歌咏比赛,我们年级天气专业班准备了几首歌参加比赛,印象最深的一首歌是《毕业歌》。《毕业歌》是田汉作词聂耳作曲,他们也是国歌《义勇军进行曲》的词曲作者。《毕业歌》是电影《桃李劫》的原创主题歌,此歌作于一九三四年的“九一八”事変后,号召青年走上救亡战场,歌词表达了一代青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爱国情怀。对于六十年代大学毕业生来唱这支歌,正是适当时机,来喧洩毕业前夕准备走向社会干一番事业的激情。大合唱的指挥由天气班的文艺委员李伯雄担任,他果然不负众望,把一班同学在比赛前夕就调教得个个情绪饱满慷慨激昂,结果比赛夺得了第一名,现在回想起当年的情景,《毕业歌》的余音好象还在我的耳际荡漾: “同学们,大家起来,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我们是要选择“战”还是“降”? 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场, 我们不愿做奴隶而青云直上! 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 明天是社会的栋梁; 我们今天是弦歌在一堂, 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 巨浪,巨浪,不断地增涨! 同学们!同学们! 快拿出力量,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巨浪,巨浪,不断地增涨! …”。 小校徽风波 一九六零年代初全国七亿人口,大学生充其量也就七十万,平均一千人才有一个大学生,正可谓是社会的骄子。我们那时每个学生都佩帯校徽,校徽上[南京大学]四个字虽是毛体,但伟大领袖并不是专为南京大学题写的,而是有人从各个不同时期手书中凑出的四个字。校徽作为出入学校大门凭证,门衞在校门口看着进入的同学,如没帯校徽就一律不准进校,执行得非常严格,校徽背面还打上没有重複的号码,如一旦丢失必须马上补办一个,并登报声明该号码校徽作废。 校徽于学生还有炫耀的意思,在校外帯了个校徽,说明你是大学生,似乎高人一等,很有面子,这种荣耀使我自我感觉良好。假期到家里,外出时虽无必要但总不忘佩带校徽,让别人知道你是个大学生。 校徽对学生是如此可贵,毕业前有些同学带头向系里提出,让同学毕业时自己保留校徽,作为五年大学生活的记念。这个提议很快遭系里否决,一律收回。同学们就自己联系一个做证章工厂,仿制一批比正规校徽小一号的记念校徽,几乎每个同学出资定制了一批。但这事很快被系里知道,并扬言要没收全部“非法”制作的小校徽,同学们得知情怳后很是生气,那时大家想都快毕业了,与系里对抗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对抗的结果终于达成妥协,这是系里第一次向我们年级妥协,说小校徽事下不为例,把巳制作的由系里“代为保管”,到我们毕业时再予放发。似乎又是我们学生的错,系里党总支永远正确的,当时有句话叫“墨索里尼,永远有理”! 没有自由的春假 最后一学期的春假放三天,连星期天共有四天徦,离学校近的外地同学都想回家。学校则利用春假几天开运动会,就下令禁止同学离开南京。即使没有参加运动会的项目,而又不想观看运动会,学校还是不准同学离开南京。我们系里威胁说如果有同学“擅自”乘火车离宁,回来后一律处分伺候。我当时也是“擅自”离宁返沪同学之一,我们的正当理由是,既然学校放的是春假,我们就没有必要向系里请假,也没有必要告诉系里我们的去向,春假期间家在南京的同学,又不观看运动会而回家是可以的,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回不在南京的家呢?等我们在春假结朿后返校时,没过几天系里佈告栏里贴出处分公告,把我们在春假期间“擅自”离宁的几个同学通通给予警告处分。这是我十七年学生生涯中唯一的一次行政处分,我们又一次碰到了墨索里尼,系里党总支“总是有理”。 最后的围捕 一九六三年夏,正当毕业班同学拍完毕业照,开完毕业宴,领了去工作单位报到的路费,告别相处五年的老师同学,告别承载太多记忆的南大之际,学校当局突然紧急下令,要求全体毕业班同学留下,当时没说留下干什么,但是动作之快,动作之极端,同学们预感到一定要发生什么重大事件。 南大南部生活区的汉口路大门和珠江路大门都派人镇守,见有携帯箱子舖盖卷的学生,一律拦截(非毕业班是否也拦截不详),当时有消息说,南大甚至派人到下关火车站去“劝阻”同学,让他们“自愿”返校。这有点象美国日本围堵中国,在太平洋设制的第一第二岛链和防空识别圈一样,同学们就插翅也难飞了。 杨韵倩和她的闺蜜李来英见从校门出不去,就将行李舖盖卷翻牆,那时围牆很矮仅二米来高,然后人一个一个从大门出去,牆外接了行李,还不敢去车站,就到杨韵倩在南大生物系当付教授的姨妈家去,暂时避一下风头。她姨妈住南秀新村,当时有不少教授都住那儿,杨韵倩本想那地很少有学生去,比较安全,不曾想她姨妈是一名党员,而且是思想比较“进步”的党员,二个女孩不守校方的禁令,竟跑到她那里去避难,党员姨妈就立即把她俩送到东南大楼的气象系,似是大义灭亲,又象是在她的感召下,将二名”疑犯”送去自首,以求得当局的宽大处理,而那二个女孩还嘻嘻哈哈并没当会事,就回了南部宿舍区。回想五年前,上海到南京的火车到站时,一群乘火车来南大报到的女生,正在气指颐使的对着一个工友模样的人,帮她们搬行李,等到开学后一次迎新大会上,才赫然发现,原釆这位任小女生支使的“工友”,竟是系的二号人物,系团总支书记,五年后快毕业的她们,不得象逃犯一样向系总支组织去自首,终于领教了他们的极“左”鉄腕! 痛恨个人档案袋 现在离开祖国巳二十五年多了,不知每人还有没有个人档案。当时个人从中学起就被建立起一个个人事档案,每调一个单位,人没到,个人档案就通过特别邮件先到了新单位,虽说是你个人的档案,却你是永远,直到你去世都无权看到档案内容的,谁是你档案的撰写人呢,就是你学习过的学校,工作过的单位的领导和政工干部。他们就是党,他们对你好恶就是党对你的评价,如果得罪了他们,就给你塞进一个你永远不知道的书面文件,如“此人不宜重用”,“此人限制使用”等等。“文革”中我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时,就把我在中学时的档案中,向党“交心”材料,什么“团天下”,什么“苏联有大国沙文主义”等等,都拿出来作为以前我是漏网右派的罪证,尽管那时还不满十八岁。所以我是极其痛恨这种档案制度的。 说到毕业前的围捕,你完全可以说,大家都毕业了,走就走掉了,学校能拿你怎么样?你错了,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的个人档案还在学校手里,你跑往那儿跑,除非你跑到国外,可那时候有可能吗?于是全体毕业生都乖乖地回来,接受“党”给写你的,你自己又看不到的“历史”吧。 反“右”斗争又来了 事情的发展远不是嘻嘻哈哈,而是极其严肃的长达十天的大批判,从全校到各系再到各个班级,以及到每个个人,人人必须过关,对“反动学生”则要揭发加批判。彷彿又要进行反“右”斗争了 全校应届毕业生全集中在大礼堂,批判了三名”反动学生”,气氛相当紧张,但因年代久远,究竟批判了什么内容,已依稀难记了。杨韵倩记得有一外文系学生,曾是她高中同班同学吴银根,那同学在批判大会上慷慨激昂地对另一外文系同学,作声色俱厉的揭发加批判,但却掩盖着自己良心的煎熬,原来那被批判者正是他直到开会前几天,还是无话不说的鉄哥们,当年的知心话都被当作致命的炮弹轰向对方。听说那位被批判的同学,还是外文系的才子,后来送去劳教了,他的历史,被匡亚民们改写了。而吴银根同学则留校当了教诲学生的老师。 在大会批判中还有一位中文系的帅哥,他曾在过去全校活动中,担当主持人,无论是口才还是颜値均算得上是极品,女友也是南大顶级校花。批判揭发中除了罗列各种“反动”言行外,还说他在某次回家的火车上,偷窃人家钢笔被警察抓获,这个指责(真假难说),给了他致命的一击,金童玉女的一对从此劳燕分飞,他以后的命运就不得而知了。 接着就是各个系(即毕业的那一级)开展揭发批判,徐大海同学是年级重点批判对象,大海同学是气候班,原因是他父亲是个地道的日夲人,抗战胜利后他抛下妻儿,而自己回日本了,这成了徐大海重要的海外关係,徐大海在党的眼里成为列入另册的中国人,他还说过“上大学好象做了个梦”,这句话“好人”说了并不算坏话,可像他这种人说了,就成为批判的反动思想,于是成了重点批判对象,大概是对他的伤害太深,至今都不能释怀,每次同学会都不来参加,包括北京的同学会,虽然他一直在北京中国气象科学院工作。 轮到各班批判和揭发,就更具体了,其实我猜想年级党支部和班的团支部早就拟定了重奌“帮助”对象,不是重点的也不让你轻松过关。我当时不在重奌一列,这是因为我平时看来愤世嫉俗,嫉恶如仇,实际上相当软弱,而对强权会变成一个卑微、畏缩的人。或许这是一种争取生存的手段,对当权者献媚,心里却憎恨到了极点。我在自我批判中,痛骂了自己一顿,就放我过关了。 重点揭发批判就放在龚家龙身上,我在南京大学生(五)飢饿的校园里略微介绍过,他是我班的生活委员负责食堂的饭票、钱票登记买卖、粮票、布票、糕点票、糖票等各色票証的发放,这工作既繁琐又极昜出错,并花去很多课外时间。他学习成绩甚优,毕业后我见过他的遥感图像处理的书籍岀版。他在校时好讲个怪话、发一点牢骚,说一些党不爱听的话,于是被确定为重点“帮助”对象,而在批判过程中,他又不真正地认错,开了多次会最后还是没能使他在结论上签字。系里压不服他,最后把对他的结论装入他个人的档案袋,这一段他的历史就由系和年级的党组织给写了。龚家龙同学在历次同学会上从来没有露过面,他的爱人丁碧君在二零零二年南大一百週年校庆时,出席过同学会,跟杨韵倩相见交谈甚欢,她也是大气物理专业,与龚家龙是同班同学,她曾与杨韵倩住同一宿舍,在十二个女生中最小的一位,操着一口细软的吴语普通话,是典型苏州小家碧玉。但愿他们的生活过得宁静安康,不再有人打忧。 你的历史由谁替你写? 一九六三年毕业前时,郭影秋校长已调任北京中囯人民大学常务付校长,接替他就任南京大学校长的是匡亚民,他原吉林大学校长,据说他在吉大任职其间在化学系娶了一个化学系教师为妻,当然是年轻貌美一类的。 郭校长在南大任内主要功蹟在于拨乱返正,他提出“坐下来,钻进去,填空白,攻尖端”,就是拨一九五八年“大跃进”的乱,返教学科研正常秩序的正,这需要相当的策略、魄力和智慧的,又提出“教学相长”,重回尊师爱生的和谐环境,使教学和科研得到长足进步,用现在的话讲南大的软实力得到很大的提升。匡亚民校长是在我们临毕业时才入主南大当校长来的,对他的政蹟不甚了解,据说一来就大兴土木,在教学区见缝插针,盖了不少大小楼宇。对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东南大楼南面一片,原被称作南草房教室区,我们在南大五年中有一半时间在那儿上课,甚至考研的考场都设在那里。匡校长上任来第一批就拆除那里的草棚教室,铲平臭气冲天又人满为患的男女厕所,盖成了教学楼群。 毕业典礼上匡校长帯着浓重的南方口音,讲话很激动很响亮,过了近半个世纪的今天,他在会上讲什么话大都巳经记不得了,但有一句话至今还在耳边回响。他说,“一个人的历史完全是你个人写的...”五十年过去了,到底谁写就了你的个人历史,引起了我的反思。 就拿匡校长来说,三年后的一九六六年的“文化大革命”,他不就打成“走资主义道路当权派”,而这段经历,绝对不是一九六三年我们毕业时同我们讲的“一个人的历史完全是你个人写的...”,而是被一只大手写下了他的一段屈辱的历史。而一九六三年的他,却在书写南京大学毕业同学中的“具有反动思想”的学生的历史! 别了南大! 五年的大学生活结朿了,一幅幅南大秀丽的景色,一个个同学阳光的脸庞,一位位老师谆谆教导的耐心,一处处坚苦奋斗过的场景,一桩桩喜怒哀乐的往事,都成了我亲切的回忆,五年的南大生活使我获得了丰富的专业知识,也使我体验了初涉社会的经验,值得庆幸的是我和杨韵倩确信我们获得了真爱。 在我将要结束”南京大学”(七)最后一节时,我甚至有一种当年离别南大时深深的伤感,什么都是最后一次了,包括这回忆录,别了南大! 后记 我写”南京大学”回忆录,打算是写七章,到「最后的围捕」就收㘯,最多在第六章写个后记,写大家对回忆录的反应和我自己的感想,即准备结朿。 我把”南京大学生”各章节的连接传给了老同学们,意外地收到不少同学的囘信,电话。有些同学就在学生时代都不甚联络,直到这次给我发了伊妹尔,才想起。大家反应热烈,也补充不少事实,我都作为跟贴上载到《緃横大地》了。虽然这些回忆是我经过五十多年风风雨雨之后,反映出的个人的人生感悟,与其说给我们这一代人看,倒不如说留给后代人读的,这好象我们这一代人,看五四时期的学生运动一样。后人能看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们是在怎样的环境下生活、学习、生存的。但象任何事情一样,对回忆录内容既有赞成,也有不满,这样才构成一个真实世界的反馈。祇要写的是事实,给下几代人有警示作用,才不枉为回忆录的初衷。 作为个人的回忆录的一章”南京大学生”到了结朿的时候了。感谢各位老同学和网友对”南京大学生”的支持和鼔励,特别感谢各位的跟贴,并且由于各位读了”南京大学生”,能激起对南大的学生时代更多的回忆和怀念,我特别感到高兴。 今年是二零一八年,以”南京大学生”作为一题名章,是对南大气象系一九五八级入学六十週年的最好的记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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