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从“牛棚”队长到猪圈总倌 从“牛棚”到猪圈,“新”的生活开始了 一九六九年一月盼来了“组织”给予我处分和处理。处分说,鉴于金继忠所犯的严重错误,本当以敌我矛盾处理,但因其认罪态度尚好,年纪还轻,决定把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开除团籍,降低一级工资,反革命分子帽子拿在群众手中,如不老实乱说乱动,这顶帽子还可重新戴上。我们所里的程邦瑜(女),也受到同样的处分。我在全局大会上表态说,“感谢党感谢毛主席感谢革命群众”,就差没说“奴才本当罪该万死,但皇恩浩荡,奴才叩谢皇上隆恩...”。 由于“革命群众”对我实施“宽大处理”的政策,从“牛棚”发配到局里农场猪圈,继续接受“革命群众”监督的劳动改造。从“牛棚”队长“平调”当猪圈总管,与业务处被打倒的处长的老婆钱国柱一起,当起了猪倌。第一次有了当”伟大统帅”的感觉,总共统领三十四头猪们。钱国柱本是根正苗红出身城市贫民家庭,但受丈夫株连就被打到猪圈接受改造。 猪倌生涯 黑龙江嫩江流域的北大荒是块极其肥沃的土地,黑色的土壤种庄稼不用施肥,气候虽然严寒但经常风调雨顺,总能有个好收成。就是到了“文化大革命”期间,都有关内农民不远千里,逃荒来这里谋求生存。一垅一二百米长的地,不用施肥,土豆就能收四五麻袋,家家户户种的向日葵也能收到二三麻袋葵花子,市场上卖鸡装在麻袋里,按当地习惯用手抓摸来挑选,才五毛钱一只。不过由于“文化大革命”的极左的经济政策,宁要社会主义草,不要资本主义苗,农民个体经济和集市贸易被打压,许多农民家徒四壁,生活很是艰难。 我终于被从“牛棚”里释放出来,被发配到航空护林局局办农场,当起了猪倌,统共管辖了三四十头大小不等的猪们。与我搭伙一起当猪倌的是还在牛棚关押的周尔正处长的老婆钱国柱,周尔正当上处长时才三十多岁,“文化大革命”开始就以“国民党少将高参的儿子”身份被揪出,其实他父亲是个文职人员而且在抗日战争后就已退役,至于钱国柱更是根正苗红,经过组织考察过的报务员,受了她丈夫的株连被贬到农场和我一起当猪倌。 农场不大,除去局职工的家属生产队外,有场长一名,还有豆腐房二人,喂养奶牛的一名叫张忠良,三十出头一点的人,据说当年“反右派”时刚十八岁,因为为平时爱说怪话,差点打成右派,个人档案里被记为“中右”,控制使用,后来也成了我的好朋友。挤奶员是二个女的,一个是局里十三级局长的爱人王玉华,另一个是业务处处长马超的遗孀金静宣,马超前巳提到过,自杀留下二儿一女。凭心而论那时高中级干部的家属都很平易近人,也可能都是天涯沦落人,反而生活上还很照顾我们单身。我们也互相照应着。有一次一头奶牛正要生小牛,我们几人整夜守候奶牛边上,怕产小牛的奶牛,产下后看见了自己产下的小牛,就不再让别人挤它的牛奶了。产下的小牛我们偷偷地把它抬到另一间房,一秤有八十来斤重,二十来分钟那小牛就能站立起来。显示自然界的动物具极强的生命力。 平常我只要有空就跟着张忠良一起放牛,牛在草地上吃草,我们俩就天南地北的神聊起来,因为我们都是入了“另册”的人,顾忌也不是很多。有次一头公牛在野外病了,趴下后不能站立起来,这可把我们急坏了,一旦牛因病趴下后,很可能就再也站不起来,非常可能死在那儿了。我们从老远农场请来一兽医姑娘,开了中药(我第一次知道牛也吃中药),用大脸盆盛,用牛角当勺去喂,抓药熬药喂药折腾了二天,这病牛居然站了起来。张忠良向我透露一个小秘密,原来经人介绍这姑娘“顺便”来看张忠良的,有点来相亲的意思。在旁人看来你一个“中右”与一个农村里比较重要的兽医搞对象,有点高攀了,张忠良却认为一个姑娘家的,成天同牛马猪鸡鸭打交道,还经常要搞配种阉割之类的事,总是很别扭,这相亲故事也就翻篇了。 猪倌趣事一大萝 钱国柱她人很单纯又很有责任心,出身于城市贫民的她,虽然也有三十多岁,对农活同我一样是一窍不通,个子很小却争着干重活。一天大家正在忙活,她匆匆过来对我说,不好了一只老公猪快把小猪压死了,我边跑边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还正象她所说的情形,但是走去一看,发现躺着的大公猪胯下正压着一只小白猪呢!正待我赶过去解救小猪却发觉我也看错了,原来大公猪下压的不是小白猪,而是公猪自己的大卵子(睾丸),当场就尴尬得哭笑不得,也不跟她解释了,悄悄地离开“公猪压着小白猪”的现场。 每天喂早中晩三次猪食,平常把猪在野外散养,黑龙江的农村大块大块地都闲着,任猪们闲逛,我试着让猪听懂人话,特别中午喂猪食,我一面敲着铁水桶,一面高喊着“开饭了,都回来吃饭啊!”,于是这些猪儿们就从四面八方向猪圈跑来,快到时祇有小路一条可供通行,猪儿们就自觉一字排开,依然快速向喂食的猪槽挺进,围着猪槽马上就打斗争抢起来,这时候我有一种君临天下的感觉,我猪司令称霸了。 最好玩要数给猪妈妈接生了。一般母猪都会生十个以上的幼猪仔,黑龙江北大荒寒冬腊月夜,气温总在零下三十多度,给当作产房的猪圈保暖就絮了大量的麦杆,并不能让猪尿炕,就在半夜把全体猪儿们都叫起来到猪圈外拉屎撤尿,猪跟人一样,深更半夜天冻地寒的都不愿离开暖暖的窝,到外面拉屎撒尿,于是我们就一个个猪圈去轰,轰出来后我就学着狗叫狼嚎,把猪们吓得在小广场顺圈边拉屎尿边跑着,动静很大,也蔚为壮观。 母猪生产时隔几分钟下一个猪仔,猪仔们出生后生命力很旺盛,十几分鈡后就在猪妈妈身上找到一个奶头吮起来,从此毎个猪仔认准一个奶头,再也不会吃错奶头,就是老母猪翻身时,胸前两排乳头上排翻转成下排,猪仔们重又一轰而上,却还是找到自己早先认准的奶头,吃将起来了。 随着春天来临,猪瘟逐渐发展起来,会从一只瘟猪蔓延开来。一九六九年前后农村里很少有给猪打疫苗,祇是无知地给病猪打一些青链霉素,有时凑巧治好了几头,但也好几头猪没治好。死了的猪很快被局里职工要了去,根本不怕猪流感,把猪开了膛内脏扔掉,猪肉不管是死猪还是活猪,都成了难得的美味佳肴,那时的百姓太穷了。猪死了有十来多头,为了“革命群众”不怀疑我是故意破坏,我用一小本记下猪的病历、治疗过程和用药打针的情况,反正猪病巨细均有记录,这一小本后来竟成了我“好好改造”的记录。 养猪场养了二只体型硕大的公猪和几只老母猪,都是为了传种接代,其余猪儿们不分公母,一律阉割。有一头黑公猪性慾特强,圈场内的三五只母猪满足不了它的慾望,于是就跑到邻村寻求配偶,我们称这种行为为“跑骚”。邻近的农村离我们猪场也有四五里地,村里家家户户都养猪,少则一二头,多则养猪仔卖的大小也有十来头,这些农民对“跑骚”而来的免费配种的“泡卵子”(种猪爱称)也是欢迊的,这大公猪都会十天半个月跑四五里地去寻骚,那里有吃又有喝,夜晩就躺在那家猪窝,非常自在。我们平常也不找它,时间久了又逢到空闲就套了马车,带上四五个壮小伙去抓捕。一次我赶上一伙人去,还是我赶的马车,我当车老板也有了三五个月的“驾龄”了。 马车赶到那村庄立马就开展抓捕,我们挨家挨户在猪圏内找,大公猪闲来没事时都找个地方睡觉。我们很快就发现,它见到我们来抓它,猛然一窜冲破我们初次围堵,窜了岀来,它对着围堵人群左冲右突,突然改变速度,又突然改变方向,后来竟弄得我们气喘嘘嘘精疲力尽。大学时我是校足球队守门员,鱼跃扑救动作在应急时还能发挥,围捕人群几次几乎抓到手又被滑脱,一次它窜到我右后,我一个鱼跃扑个提前量,竟在右上角被我把猪脖子抱着,大家又一拥而上把它放倒,并迅速把不粗的绳子用“猪蹄子扣”绑住四个蹄子于一处,又奋力抬上马车,横躺着,还在不断地嚎叫。 我逐渐对猪儿们建立了浓厚的感情。猪是可靠的,它们没有阴谋,不会出卖朋友,人们说“丑得像个猪八戒”,其实仔细看它们,它们友好地站在你面前时,整个脸部显出温良恭俭让的样子,渴望你的抚摸,渴望你的爱抚。但是长年累月没日没夜干着重活,日夜思念的爱人,又在远隔四千公里外的湖南,体力上透支和心理上孤独感就日趋严重起来。 这猪倌生涯到一九六九年年八月间就戛然中止了,有位锅炉房工人,点名要我去那工作,因为锅炉房是寒冷冬天取暖的关键部门,而那名工人于信臣又是锅炉房一霸,除技术好外还特别能抗上,平时说一不二,还有不少非议“文化大革命”的言论,但是没人敢举报他。我一生中多次受到“提携”或看重,要我到他(当然地位比我高)那里工作。前有中科院沈阳林业土壤所要我留在沈阳工作,后有一九七二年本来我下放农村无疑,却被留下到局子弟学校当老师;移民到加拿大后,有个中餐舘老板娘要培养我做送快餐外卖郎,而十三年前还有个加拿大皇家科学院院士要我留下做他的研究助手…。然而于信臣对我遭遇的同情,真诚地想使我摆脱困境,深深地感动了我,于是我就从猪倌变成了锅炉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