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探亲见闻录 一九七零年初,对我“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监督又放宽了一歩,真是皇恩又惠及小民了,森保所“革命委员会”居然同意我在春节前到湖南零陵去我韵倩那里探亲了。 在以后三次湖南零陵探亲中,每次总旅程长达八千公里,来回路上就要花八、九天,而探亲假只有十二天(往往会长些,利用节假不休换得)。路上单程要换四次火车,一次长途汽车,如果换车时不是起点站上车,就祗能站着乘火车,忍受着车箱里恶浊的空气,厕所内外尿屎横流。毎次探亲回单位已经精疲力竭,而探亲的花费相对于一月数十元工资实在是不堪的重负,往往借的债要到六、七月份才能还清。而七、八月份开始又要省着为明年春节探亲作准备了,年复一年,何时才是个尽头? 然而毎次探亲还是要绕道到上海,我都要花三分之一时间,与父母亲和在沪的兄弟姐妹团聚,我不能娶了媳妇忘了娘,也不能忘了日日夜夜为我被打成反革命而操心的兄弟姐妹。父亲是年已七十一岁高龄,母亲也快七十,由于我和二姐被打成反革命而终日焦虑,得脑溢血半身瘫痪在床上。父亲过去拥有一个小工厂,早巳在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了。一九六六年“文革”初期经历了一次抄家批斗后,生活才刚消停一会儿,接着由于我被揪斗,我们单位为了发掘我的“反革命罪証”,居然写信到我父亲单位,逼他交待我在自家家里说过什么“反革命言论”。于是父亲单位又以开批斗会的形式,在台上逼问我父亲。问得最奇葩的问题是“你交待你狗儿子跟他老婆说了些什么黑话?”,父亲斗胆反问了一句“我怎能知道他们俩口子关起门来说些什么黑话呢?”此时一造反派操起一根棍子朝我父亲后背扫去,幸被会议主持人及时挡住,我父亲被激怒了,要拼的样子(他的性格就是如此,不知道要吃眼前亏),那会议主持,曾是我父亲开的厂子职工,起了恻隐之心,对着大家说,今天的批斗会到此告一段落,对我父亲说“你要下去老实反省交待”。从此就再也没开过批斗他的会了。 在上海的一周里我也去了几次岳父岳母家。岳父以前开过一家小医院,“公私合营”期间医院作为“事业单位”,上交给了国家,没有得到分文䃼偿,定成分为自由职业者,给了他一个有名无实的区医院付院长,实际上仍是毎天做医生看病。“文革”初期,一切又反了过来,说他曾经拥有过医院应该算“资产阶级”。于是贬为清洁工,扫地扫厕所搓棉花球。一九六八年初回上海,曾同我的妻弟去岳父医院讨个说法,因父母的成分等于子女的成分,问“文革”前对我岳父的政策还算不算数。结果在一九六九年我遭批斗时,为了这一条被扣上“为资产阶级岳父鸣冤叫屈”的帽子。 在家呆了七天后又踏上了去探亲的旅途,乘上海到昆明线火车,路过江西,我二姐在上饶气象台工作,我二姐一九五一年参军,一九五七年入党,“文革”中被诬陷为“美国特务”,九大时还被整夜罚跪,一九七零年那次探亲时她还在当“反革命”,所以路过上饶不可能来车站同我见面。另有二个妹妹分别在江西新余钢厂当护士长和会计,他们两人单位也收到我们单位的信,要求揭发我的“反革命罚证”,我的两个妹妹受到了骚扰,说有本我的反动日记藏匿在他们那里…。火车过新余时,正是次日早上,衹停十分钟,我焦急的寻找在站台上等待我的二个妹妹,见到后上前互致问候,他们递给我还烫手的点心,兄妹情是无以语言所能表达的,短暂的会面却成了永久的记忆。 火车到湖南冷水滩下车巳是晚上,在招待所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乘长途汽车过潇水到零陵,我韵倩已在长途汽车站带着扁担等我了。我把沉重的行李分两边担在肩上,蹒跚着向二公里外零陵地区气象台的山坡上走去,颇感吃力因为旅途上已有二天二夜没睡好了。 气象台职工的住房还算宽敞,每个单身职工都有一个单间,我韵倩的那间背阴潮湿,但好歹有个凄身之地。但是板床却窄得仅有二尺六寸,好在那时是久别的夫妻,再阔的床对我们也没多大的意义。入夜还没入睡,就听门外哨子狂吹,有人在大声吆喝“飞机来了,快进防空洞”,喊声一阵高过一阵,韵倩说这是防空演习,大家都得到防空洞里去。我心里滴咕我又不是你们单位的职工,干吗要听你们折腾,又一想我妻还属这庙里管着,不值得叫真不钻防空洞。出了房门也没见有什么洞,就在露天耽上一会儿,就吿解散,我当时就怀疑这次防空“演习”是专门冲着我们来的。 韵倩自上次去年十月到嫩江探亲后,已经怀孕三个多月,其妊娠反应最严重的前三个月差不多已经过去。凡是怀孕过生过孩子的妇女,都知道妊娠反应的厉害。韵倩在怀孕初期实在受不了天天的噁心呕吐,几次来信要去流产,我很内疚让韵倩再坚持会儿,但能说得出口么?即使将来生了孩子,我们二地相距四千公里,而韵倩那儿一个独身很难再带一个婴儿。在那妊娠反应期间,最可怕的事情是开展不忘旧社会苦难“忆苦思甜”的教育活动,活动结束前食堂里就做一顿“忆苦饭”,据说在旧社会贫下中农每天都吃这种糠菜稀饭,我在自己单位里吃过,吃得几乎要呕出来。韵倩在怀孕初期正赶上单位展开“忆苦思甜”教育,往往某位贫下中农满面涙水地控䜣了万恶的旧社会后,接下来就要吃糠菜“忆苦饭”,那时韵倩就是不吃东西都要噁心呕吐,更何况吃“忆苦饭”,当时人们都要争先恐后抢着多吃,以表示自己牢记旧社会的苦难,铭记毛主席的恩情。韵倩无奈之下,盛了一大碗呑了几小口,含在嘴里,趁革命群众不注意时回到宿舍,连“忆苦饭”和以前吃下胃的都一齐呕了出来。 在韵倩怀孕的日子里孕妇的营养也是堪忧,独身都祇能在(公共)食堂吃饭,领点粮票油票自己买米打油都要特批,而自己做饭需要炉子和柴火又是一个难题。幸好韵倩还算聪明,自己动手做了一个微型煤炉,点点星火缓慢的烹调,不但解决了我们临时家庭的伙食,也给我们带来难得的温馨或许还有浪漫。除了从岳母在上海给韵倩带来的不多的营养品外,我还经常下山去自由市场转悠,找一些孕妇适口又有营养之物,“文革”期间农村正“割掉资本主义尾巴”,“宁要社会主义一把草,不要资本主义一棵苗”,城镇集市并不景气,就这样物品不多的市场里,我还识别不了许多相似的食品,我有次把韮菜当成优质的葱买回家,正如当时有讽刺知识分子的打油诗所说的,把韮菜当成“西伯利亚卷叶葱”。还有一次买了一对硕大的猪腰子,兴冲冲的拿回家一煮,竟越煮越小并发出阵阵尿臊味,韵倩一瞧就说你买的是牛腰子! 气象台在独佔一小山顶,面积够大,韵倩还自已饲养了一只母鸡隔三差五的还能拣回一个鸡蛋。零陵当地经常有蛇虫出没,有次气象台职工还捕获打死过一条近一米长的大蛇,剥皮剖膛事居然落到韵倩来做,等到开膛那瞬间,突然从蛇腹里跳出两只鲜活的青蛙,怪不得刚才还听到蛙叫,不一会就给大蛇生吞了。把蛇肉煮了一大锅蛇汤,全台近三十职工毎人一碗,据说喝了清火明目,身上长疖子脓疮全能消退。蛇皮凉乾了卖给制作胡琴的,得了几个钱归食堂用以改善伙食,享受难得的共产主义小福利。 潇水自上游道县的双牌水库流下,潇水又是湘江的上游。《红楼梦》里的潇湘舘由此得名。清澈见底的潇水从零陵侧旁弯曲流过,清晨的两岸炊烟裊裊,江面上薄雾缭绕。江中架有二十几只木船组成的浮桥,妇女匍伏在浮桥上洗衣洗菜,甚至对着水面作镜梳洗打扮。零陵的市容同刘𣇈庆和姜文早期主演的《芙蓉镇》场景极为相似,集市上涌动着的人群,周边农村来赶集村民,走在那几百年来的窄窄石板街,光顾着两边颇显凋零的商舖。当时连接潇水两岸还少有桥樑,而是摆渡木船,有些公路两端的渡口渡船甚至可载汽车,使我想起了已故作家沈从文的小说《边城》所描写湘西一渡口,船家少女翠翠的纯爱故事,展现出了人性的善良美好。零陵的民风也确实既淳朴又保守,举一例,“伟大领袖”毛主席一九六六年七月二十六日在武汉畅游了长江,于是千万革命群众在毎年的七月二十六日,也跟着毛主席在大风大浪里干革命了,在就近的江河里扑腾着游泳。零陵的各机关单位革命群众纷纷下水,妇女在零陵很少有游泳的,即使下水也穿戴紧衣紧䃿,绝对不给男人们想像空间。偏偏有二位大城市毕业分配到零陵的时尚年轻女性,穿着泳装(还不是比基尼)也跟着毛主席在大风大浪里干革命来了,竟引得革命群众的轰动,即便毛主席在此地显身,也不致于引得如此骚动,站在浮桥上围观这一对出水芙蓉的革命群众,差一点要把浮桥都挤翻了。 零陵原名为永州,唐朝文学家柳宗元被贬官于此地,有名的《捕蛇者说》就是写的捕蛇者宁愿冒着生命危险去捕蛇,也不愿交朝廷的赋税,反映了赋税的严重,苛政猛于虎,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中。镇边有个柳子庙就是记念柳宗元当年贬官生涯度过的十年,“文革”期间改作“阶级斗争展览舘”,我蹓跶进去看看,颇为冷清,可能随着“文革”运动深化,战场不再虚拟,人与人的争斗撕杀正演変成真枪实弹全面的内战了。 这次探亲期间发现,湖南人好吹着唢呐伴着鼓乐三五成群地招摇过市,这队伍经常岀现在城镇或在乡间小路上,再仔细一瞧,队伍中个个穿麻帯孝哭丧着脸才知道是那家死了人,大概是遵照古代庄子的遗训死了人要鼓盒而歌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