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出演山寨《沙家浜》 北大荒九月底田里庄稼都收拾完毕,到了十月初巳是大地冰封千里雪飘了。黑龙江省全民大搞土武器运动就偃旗息鼓了。我们遥控地雷研制活动,经过夏天大紫大红之后,也就烟消云散了。我也成了闲人,既不要我回锅炉房劳动,又没具体的事可干,于是开始少有的逍遥。 “文化大革命”期间,各地或者说每个单位都成立一个“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是半专业的文艺宣传队伍,隔三差五的或在本单位,或到县里,或上地区参加文艺汇演,穿军装戴军帽,腰上系一根军用皮带,胸前别上一枚硕大的毛主席像章,跳“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的“忠”字舞,唱毛主席语录歌,演毛主席诗词大联唱…。“文革”期间的“忠”字舞很像近年来大妈跳广场舞,手舞足蹈的狂热性,可与现实中的西方的街舞相比美!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红色中国,穿着如此统一的服装,跳着如此统一的舞,唱着如此统一的歌,歌颂如此“伟大”统治者,达到了有史以来造神运动的顶峰。 江青同志把八亿中国人民都弄去看她的八个“革命样板戏”,这就是:京剧《智取威虎山》、《海港》、《红灯记》、《沙家浜》、《奇袭白虎团》,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白毛女》,交响音乐《沙家浜》。全国各地学习了江青同志的“无产阶级革命文艺路线”后,各地方剧种纷纷拷贝了八个革命板戏,推出了地方戏曲的革命样板戏。 有些文艺团体假借表达对江青同志的无产阶级革命文艺路线的忠心,也创作一些颇有影响的作品,比如钢琴伴唱《红灯记》,钢琴协奏曲《黄河》,革命现代京剧《龙江颂》、《红色娘子军》、《平原作战》、《杜鹃山》,革命现代舞剧《沂蒙颂》、《草原儿女》和革命交响音乐《智取威虎山》等等已有十六、七个。有个当时著名钢琴家殷𠄘宗为了讨好江青同志,把自己大名改成殷承忠,以换取他改编创作钢琴协奏曲《黄河》的演岀。周恩来总理覌看了殷承忠的演出惊呼“洗星海复活了!”。洗星海是《黄河大合唱》的原作曲。 北大荒我们单位东北航空护林局和森林保护研究所也耐不住寂寞,在几个文艺积极分子的鼓动下居然搞起了革命京剧《沙家浜》的演出,当年这“十来个人,七八条枪”演出队伍,竟然搞出了一个山寨版的《沙家浜》。 先说说故事情节:在抗日战争期间,中国江苏常熟县郊区阳澄湖畔沙家浜,有一批新四军伤病员在指导员郭建光的带领下潜伏下来养伤。中共地下党员“春来茶馆”老板娘阿庆嫂在淞沪会战期间,掩护过地方武装头目胡传魁。胡传魁在何去何从的问题上犹豫不决。从日本留学归国的当地乡绅子弟刁德一是日本、重庆国民政府的双重间谍。他当了胡传魁的参谋长之后终于说服了胡传魁的“忠义救国军”投靠了日本人。在阿庆嫂的情报帮助下,养伤复原的新四军袭击了在刁德一的家,俘虏了纳妾迎亲的胡传魁、刁德一和日本大佐黑田及其翻译。 搭演出班子即所谓的剧组,先从导演开始,这个演出班子导演和领衔主演是个三十不到的年轻人叫勾洪波,还真是个人材,是沈阳空军司令部的宣传干事,因家庭出身为富农,而被转业到护林局子弟学校,当语文等课程的老师。演《沙家浜》中的郭建光,无论是唱腔做功都是游刃有余,也因此自然而然承担起排演《沙家浜》的导演。 选择《沙家浜》一剧的灵魂人物阿庆嫂,原本也有非常合适的人选担任,她叫赵莉君,曾经是云南省歌舞团的舞蹈演员,人也长得十分漂亮,眼睛滴溜溜会说话,常有护林局一些男性想沾点她身上感情的飞沫,围着女神一样对她献殷勤,而她也像戏里的阿庆嫂那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保护自己不受骚扰,又不得罪色迷迷的“哥们”。可惜她正在怀孕而且巳经显身,虽然神态和气质犹在,不得不换了一位经的风雨、见的世面尚嫌不足的一位三十未出头的女同胞担任阿庆嫂一角,在导演的调教下还算胜任。 刁徳一的角色阴险毒辣而又笑里藏刀,结果选了一位“老戏骨”吴士英演得十分到位。原来他在南京气象学院读书时,加入学生话剧团,曽领衔主演过话剧《年轻一代》男一号。上世纪六十年代的话剧《年轻一代》,是由北京地质学院原创并首次公演,随即便轰动全国。 胡传魁肥猪一样的体形,在当时食品匮乏年代找这样身材的演员很难,后来还是在森林保护所找到了关长和,其肥胖度勉强够格,本人又是土生土长北京人,学个京剧花脸也还能对付。 沙奶奶是由金静宜担任,她当年也就四十出头,做人办事中规中矩。她的丈夫是护林局业务处年轻处长,在二年前的一九六八年春,性格刚烈宁折不弯的他,在遭到造反派批斗后,就在深达三米自家菜窖里上吊自杀了。丈夫死于“文革”,她还参与样板戏的演出,在我当时是很难理解。后来我移居到了北美,读到一些文章,描述一种称作“斯徳哥尔摩症候群”的心理疾病,我很怀疑金静宜丈夫的死直接使她患上的这种心理疾病,使她毫无犹豫的接受革命样板戏的角色。关于“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可参阅本节末的注解。 扮演刁小二角色竟然由我担任,真是白瞎了我的“高颜值”,说实话我真有点象王心刚,他与王晓棠合演的《英雄虎胆》,在“文革”前在全国上映风糜一时。后来我一想别再感觉委屈了,你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帽子还拿在群众手里,还是一个准阶级敌人,给你这个“反革命分子”去演一个敌伪汉奸的走狗,真是选对了人,还便宜了你小子。排演期间我这个只有一二句台词的小角色,可比导演还忙乎,干着各色各样杂事,不时还插科打诨,嗨翻一帮人。两年来这“现行反革命”除了当得艰苦外,实在是太寂寞了,正好有个机会好好宣泄一下。 直到一九七零年冬天,革命样板戏《沙家浜》还没拍成电影在各地放映,谁也不知道正宗的革命的可作为样板的,也就是由江青同志亲自以无产阶级革命文艺路线指引的《沙家浜》,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谁也没见着。所以我们祇能以我们对江青同志无产阶级革命文艺路线的理解,创作了山寨《沙家浜》。什么服装,什么佈景,以及什么舞台美术、灯光和音响,脸谱造型、服装道具等等、等等,能省就省能凑合就凑合,紧锣密鼓地排了近二个月,赶上一九七一年元旦《沙家浜》就正式上演了。 首场演出在护林局原叠伞室改装的礼堂进行,这礼堂没有坐椅,需观众自带座位大小板凳,舞台也是后搭的,这使我回想二年前还在牛鬼蛇神队中劳动改造时,全队花了三四天时间才完成。一九六八年夏季一次县公安局到护林局里抓人,那时舞台还没搭建。我们全体“牛鬼蛇神”,就站在前面陪斗,颤颤竞竞缩着脑袋,也生怕抓的人就是自己。后来一个犯“重婚罪”的人被抓走,我们才松了口气,此人是被对立派陷害,后获平反。 东北航空护林局那时虽属林业部司局级单位,但是供电还靠县里电业局管,县里的发电机组容量小得可怜,据说还是日本鬼子二战期间留下的,三天二头停电,特别在晚上。为了演出顺利进行,就开动局里备用发电机,柴油发电机转速不稳,随供电负荷变化影响很大,舞台照明忽亮忽暗,不过总比完全停电好。 我们这山寨革命样板戏《沙家浜》实在对不住伟大旗手江青同志,演出的各个方面都未达到她老娘的革命文艺要求,好在我们地处偏僻,江青同志够不着,偷偷地就演了。后来到了北美定居,听来一个笑话,一伙坚决维护正宗意大利披萨的意大利人,成立一个“披萨警察”(Pizza police)的组织,在北美做披萨要完全按正宗意大利披萨做,“来不得半点虚假”。这标准必须是:用发酵的圆面饼皮上面覆盖番茄酱(Ketch-up)、奶酪和配料,并由专用的披萨烤炉烤制而成。奶酪祗能用莫萨里拉乾酪(Mozzarella),配料祗能用意大利红肠(Pepperoni),西西里岛的橄榄、XX地出产的罐头蘑菇。像夏威夷的波萝披萨,苹果披萨等等奇葩披萨,统统在披萨警察的扫荡之列。江青就是捍卫“无产阶级革命文艺路线”最坚定的“披萨警察”。 大幕终于拉开,我在后台瞅了一下观众席上,四五百人的场地挤得水洩不通,窗台上挤坐着小伙子,舞台前趴满了小小孩,只有两个供进出的安全门,万一有个像火警之类突发事件,非发生踩踏事故不可,祗好求老天爷保佑了。 没等全剧结束大戏落幕,观众已纷纷离场,真要等到演出结朿,两边的出口已挤得不能动弹了,本来演组还准备向观众谢幕的,而且演反面角色的演员还规定不能在谢幕人员之列。现在倒好,戏还没完,覌众屁股朝着还在演戏的演员,都向门口挤去了。 十分钟后当最后一名观众离开后,礼堂一遍狼籍,满地是葵花仔壳,祖国大地僻远的北大荒,一个嘉年华盛会就这样地结束了。 注解:斯德哥尔摩症候群(Stockholm syndrome)又称为人质情结、人质综合症,是一种心理学现象,是指犯罪的被害者对于加害者产生情感、同情加害者,认同加害者的某些观点和想法,甚至反过来帮助加害者的一种情结。这些情感被认为是不理性的、滥用同情心。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可以被看作是一种创伤羁绊,不一定只发生在人质身上,只要加害者对被害者实施骚扰、威胁、虐待、恐吓等,都可能使被害者对加害者产生强烈的情感。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斯德哥尔摩症候群是一种自我防卫机制,当受害者相信加害者的想法时,他们会觉得自己不再受到威胁。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并非正式精神疾病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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