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葉大黃國之重器也 要不是親眼所見,我真以為“茶葉大黃乃國之重器”之言,是笑話,或者,是有人在給士大夫栽贓。 直到有一天,我看著名清代學者趙翼的《簷曝雜記》,赫然寫着: 中國隨地產茶,無足異也。而西北游牧諸部,則恃以為命。其所食膻酪甚肥膩,非此無以清榮衛也。自前明已設茶馬御史,以茶易馬,外番多款塞。我朝尤以是為撫馭之資,喀爾喀及蒙古、回部無不仰給焉。太西洋距中國十萬里,其番舶來,所需中國之物,亦惟茶是急,滿船載歸,則其用且極於西海以外矣。 俄羅斯則又以中國之大黃為上藥,病者非此不治。舊嘗通貢使,許其市易,其入口處曰恰克圖。後有數事渝約,上命絕其互市,禁大黃,勿出口,俄羅斯遂懼而不敢生事。今又許其貿易焉。天若生此二物為我朝控馭外夷之具也。 趙翼何須人也?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的殿試第一名,本來是狀元,可是,乾隆爺覺得大清朝陝西還沒有狀元,就讓趙翼委屈一下,和第三名的陝西籍進士王文端互換,改取第三。趙翼一生好學,因為身體原因辭官歸隱之後,更是手不釋卷;為撰寫《二十二史札記》,翻閱廿四史達3200卷,以及稗史野記4000多種。 可見,趙翼在清代乃學界領袖。 正因為趙翼是飽學之士,“茶葉大黃”之論,才流傳頗廣,直到清末,在與西方列強的外交紛爭中,被清末士大夫奉為禦敵於千里之外的“國之重器”。 乾隆四十年進士、曾任湖廣總督的孫玉庭奏稱:其富甲中國,彼以所有易茶葉轉鬻於附近諸夷,故富耳,然一日無茶則病,禁之則窮,又安能強。 福建巡撫魏元烺云:外夷之人,非內地之大黃茶葉無以為生。 鴉片戰爭期間和林則徐一同抗擊英國軍隊的閩浙總督鄧廷楨,通諭各國夷商雲: 照得天朝准予各國通商以來,垂二百年,深仁厚澤,義利無疆,而內地茶葉、大黃二項,為爾外夷必需之物,生死所關,爾等豈不自知,是天朝本不必通市,而爾各國能一日不通市否? ——天朝皇帝和百姓,又不需要和你們通商;不通商,我們啥也不缺,日子照過;沒有茶葉大黃,你們能過下去嗎? 爾等苟活於今天,還不感恩戴德! 為此,廣東義民斥告英夷說帖:我天朝茶葉大黃各樣藥材,皆爾狗邦養命之物,我天朝若不發給,爾等性命何在。 都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看來,也有例外,也有被士大夫階層蒙蔽的時候。畢竟,士大夫階層是讀書識字的,是先進文化的創造者和傳播者。他們要是糊塗,整個社會就很難保持清醒。 順天府尹曾望顏云:惟該夷所需以為命不可一日缺者,乃中國之大黃茶葉,臣愚以為今日要策,首在封關,無論何國夷船,概不准其互市,彼百數十船載來之貨,久不能售,其情必急,而禁絕大黃茶葉,不令商民與之交易,更有以制伏其命,彼未有不懼而求我者也。 寫過《中西紀事》的夏燮在該書中寫道:夫中國無所資於外洋,而外洋實有資於中國,茶黃之屬是也,以其為祛瘴不可少之物,故中國以此全其民命,即以此制其死生,但使關市持平,蠻夷向化,則其趨之也,如慕膻,其甘之也,如食葚,又何取乎夷關折符而絕之哉。 戶部侍郎袁希祖云:其實中國百貨,皆外洋所必需者,不但大黃、茶葉者有關外人性命,若真閉關不與通商,此通商之夷人,必與用兵之夷尋鬧不已,而我中國夷稅之利自在也。 ——袁先生的建議,更樂觀。他的辦法,就是閉關鎖國,不和他們通商。如此一來,夷商和夷兵就自己先打起來了。再來求天朝,我們坐收稅利,多好啊。等着吧,根本不用急。 金應麟云:臣聞大黃茶葉,為夷人制命之具,西域等處,黃重而茶輕,紅毛等國,茶急而黃緩,紅毛收買私銷黃茶,每於離粵約有十站水程之新嘉坡及七站之新埠地方,屯積無算。 ——新嘉坡者,新加坡也。 但,實際上,金應麟從沒有到過新加坡;也不只是金應麟,如馮友蘭在《中國哲學簡史》中所言:從孔子的時代直到19世紀末,中國的思想家們從沒有海上歷險的經歷。可見,金應麟之言,不過是道聽途說。 湯彝在《柚村文》中寫道:夫番土百貨非中國不可缺,而中國之茶葉則為番土所必需。是以遠國商販不避盜賊剽劫風濤沉溺之險,則向化之情,互市之利,昭然可睹矣。 ——中國並不需要西方的貨物,可是,茶葉是西方所不可缺,所以,他們才冒着巨大的風險,不怕海盜、不避風濤,萬里迢迢而來! 清末著名學者、書法家、包拯二十九世孫包世臣,在《安吳四種》卷三十五中,寫到:仁皇帝所為開海者,知各夷非大黃茶葉不生。西口陸路艱險,所通無多,故仰體昊天好生之德,設關通商,以全各夷民性命,並非為榷稅起見。不意英夷造作毒煙,貽害我內民至此。 ——大清皇帝開海通商,不是為了稅收,而是為了保全西夷之性命。足見,大清皇帝之寬宏大量,慈悲為懷。 在廣州從事茶葉貿易的徽州商人葉鍾進,以其和洋人交易之所見所聞,匯集成《英吉利國夷情紀略》,其中有言:茶葉大黃,實彼生命攸關。 上述種種,總歸起來,就是一個意思:西方人離不開茶葉大黃;要是離開茶葉大黃,facebook。 為什麼呢? 蕭令裕給出了答案:番人性嗜乳酪,膠結腸腹,惟大黃茶葉蕩滌稱神,不得食,立致困病。 認真考察過一番西洋,被道光皇帝委以重任的林則徐,之所以下定武力解決的決心,也是林則徐認為:茶葉大黃禁不出洋,已能立制諸夷之命。 也不是所有人都不明白,比如撰寫《海國圖志》的魏源,就反對上述觀點,他寫道:至大黃則蒙古所需,非西洋所急,故每歲出洋大黃不過值五萬餘圓。茶葉雖西洋所盛行,而佛蘭西國不甚需之,以其本國皆飲白酒,不甚飲茶,故佛蘭西到粵之船較少。然前代市舶,從不聞茶葉出洋,茶葉出洋自明季荷蘭通中國始。 魏源說得很明白,西方人不是離不開茶葉,比如法蘭西人就不喝茶;法蘭西人不喝茶,也沒鬧出毛病來。進一步說,其他西方人也不是沒了茶葉,就過不下去了,因為,茶葉是在明代之後,才由荷蘭人販運到歐洲去的。要是紅毛們果真都離不開茶葉,他們是如何熬到19世紀的呢! 可見,19世紀的中國士大夫階層,根本不是無知的問題,而是愚蠢。要是他們肯動腦筋想一想,就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了。 然而,如此低級的錯誤,他們硬是犯了;不是一個人犯,而是“精英階層”幾乎全軍覆沒;也不僅僅是“肉食者鄙”,而是全體中國人都相信那樣的謊言,並油然而生萬丈豪情,身為大清子民,無比的驕傲和自豪。世上,再也沒有做一個大清人更讓人感到幸福的事情了。蠻夷真是可憐,連茶葉和大黃這種在大清隨處可見的日用品,都不得不遠涉重洋冒死來求。 比起歐羅巴人吃不上茶葉大黃所受的折磨,我們在大清的日子,簡直就是樂翻天了!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2019年10月9日星期三 望京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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