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秋原图 又说云南坝子气温高,时令比内地足早一月。中秋未到,满坝田亩金黄,农夫便开镰了。此日弗朗索瓦率卡米尔、格里柯一行到一名叫左所的村子协商勘路事宜,四围香稻已收割净尽,仅余山脚处几块晚熟田亩禾稻正黄,恰如残云金霞,为高原平添一段好景致。左所位于高原湖边,湖面敞亮透明,田野便跟着敞亮透明,湖风刮得痛快,白云一队队前后相连,向天际漫行迁徙。稻茬间许多谷雀跳跃觅食,吱喳之声不绝。西洋人在府城人稠处滞留日久,眼见农家好风光,心里真真舒畅。 左所离县城约十里光景。弗朗索瓦、卡米尔、格里柯,还有一个初通中文的法国通司,还有一个当地政府派来的官员,轿马共5乘,出县城,沿水溪,循弯弯河埂一路前行。5人中4人骑马,只卡米尔坐一乘布轿,感觉特别新鲜。看帘外远山亮云,岸畔流水树荫,都在艳阳蝉声中,她不禁想起巴比松派大师科洛的油画风景,感觉特别怡好。 弗朗索瓦挽辔徐行走头里,满眼里真山水,好心情。滇越铁路修筑本属商业行为,法国政府摁着压着让清政府在条约上把字签妥,剩下的,本该承建商自己去办了。商人本是赚钱动物,他们却偏偏事事都赖外交部,好像要政府把一切都办妥了,单等他们吃现成奶酪。弗朗索瓦在越南做过殖民官。那儿好办,保护国,当地政府不过傀儡罢了,什么都得听法总督的。中国不同,朝廷腐朽不堪,从里到外都不行了,可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好歹还是一庞大独立政体,五脏六腑俱全。更要命的,则是中国人骄傲自负,总以儒家泛道德主义的传人信徒自居,绝容不得西方物质主义阴影玷污了他们永恒的精神价值,因此固步自封,因此冥顽僵化,对西洋人所作所为一律反感抵触,包括修铁路。左所就是这样一块硬骨头,多次来人都啃它不动。 数月前弗朗索瓦避难海防,遭杜梅总督臭骂一通,至今心内耿耿,他认得,如果云南的事情事情再办不好,遭人弹劾,好不容易搞到的昆明总领事一职、从而督查修建滇越铁路这一肥缺被人抢走,也未可知。今日谈判,他必须亲自出马。 总领事一路夸夸其谈,大谈中国人的迂阔酸腐,大谈与之打交道所需掌握的技巧,好像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向人炫耀,又半是为自己鼓劲儿,他道:“中国地盘太大!”弗朗索瓦声如洪钟,每句话都想让全世界听明白,“光光一个云南,就和法兰西一般大小!”他说他甚觉奇怪,如此广袤地界,如此众多民族,如此庞大人群,几千年竟然一直扭得紧紧不松懈。四大文明古国,巴比伦跨了,埃及垮了,印度奄奄一息。只有中国,竟然还没活得好好。他问众人:“你们谁知道其中奥妙?”如此高难度提问,自然无人回答。 弗朗索瓦缓轡徐行。前后总跟布轿,总领似要专为卡米尔摆一付绅士护花步架,说话亦多向美女卖弄。卡米尔听而不见,只是看风景。弗朗索瓦继续介绍今天要去的左所,原来都是蒙古占领中原时从北方来此戌边的军人后裔,他们曾经征服了欧洲,可来到中国,竟然全体皈依了汉文化。全村原都姓“符布”,到此地全改了姓“胡”。由此他便想了,要是拿破仑风华当年,能好好研习一下中国文化,整个欧洲肯定全已归属了法国。直到这一观点,众人一齐赞了好。 弗朗索瓦遂得意了,开始揭开谜底,说:“支那社会靠何维持?既非强权,亦非武力,亦非律法权威。所依持者,正是绵延数千年从未中断的文化习俗!祖宗崇拜!此种崇拜,有伦理阐释、规章维系、仪式表达,还有节日安排的欢乐!”弗氏道:“你们瞧中国传统节日:春节、清明、中秋……哪一个不是表达亲情温馨与狂欢?”众人惊愕,他又得意洋洋吟诗出一首描写中国村社醉饮庆节的唐诗: 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鸡栖半掩扉。 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 他说他为从精神层面读懂中国人行为方式和心理特点,他专门读过许多汉文典籍,包括唐诗、宋词译本。卡米尔未听清楚,要他再念一遍,并作解释,弗氏大觉快意,俄而添油加醋,信口开河解说一遍,卡米尔陶醉,禁不住道:“多美啊!”又赞:“多淳朴的东方社会,多单纯的东方人!”弗朗索瓦听了,哈哈大笑,卡米尔问:“总领,你笑什么?”弗朗索瓦正色,答:“你不当说多美。而要说‘多可怕啊!’” 卡米尔也正色,反问:“为什么?”。 总领事答:“你很快就会看到,支那人几千年来炼成的文化精神韧带何等顽固坚强,非常难对付!”接下来,弗朗索瓦不再哲人谈理,开始讲求实际地铁路公司对股民承诺工程3年竣工,如今3年早,一寸铁路影儿尚没见到!“即便把希腊大神海格里斯请来,也万难扫净这个肮脏不堪的奥吉亚斯牛圏!”他绝望叹息,众人亦哑然,一路再无言语不提。 23、宗祠枪声 已到左所。轿马在一小石桥边停下。桥两边岸柏长得茂盛,桥南一带粉墙蜿蜒,青瓦栉比,远方如黛山色,两相映衬,最是相宜。桥对面隔溪相望的建筑,便是胡氏宗祠。陪同前来的县府官员说,祠堂是全村最高贵的地方,村中最富盛望的奢卿宿老今天特地在这儿等候接待贵宾呢。 步行越桥,但见宽大场坝上晒满黄谷,秋日下辉煌一片,宗祠建筑便更显庄严。祠堂石木结构。门楼为重檐歇山式。屋顶八大戗角,檐脊站满走兽鳌鱼。大门口有一对石狮子守卫,立于石台,彼此对视,很是凛凛。门楣刻着阴文匾额:胡氏宗祠。两边柱子楹联荦荦: 水源木本承先泽 春露秋霜展孝思 跨进大门,不知几进几开间,只见廊、厅、门、院全在同一轴线,对称稳健,层层递进,一进严于一进。阶墀、栏杆全用麻石砌就,精缕细雕,有人物、麒麟、走兽诸多图案。两廊由石柱、月梁衔接,两厢落地槅扇则取镂空如意花格,雕祥云、花草、虫鱼之属。正是丽阳高照时,日光从镂空窗棂射入,斑斑驳驳落满院中田字花砖,显得迷离神圣又气势轩昂。 最后一进正厅是宗族后裔举行祭典的地方,由银杏木圆柱顶起巨大穹顶,天光耀眼之中,显得越发深邃幽暗。弗朗索瓦一行走进许久,才看清面前坐满长须老者,个个如石雕铜铸,威严端坐,气势森然,无法难以判断敌意还是友好。同行的县府官员表情夸张,热情引导各位洋人落座,又让主人看茶,接着便开始客套寒暄,不在话下。 却说建筑工程师卡米尔一路进院,宗祠建筑精美丰富,石柱、木梁、门楣上雕刻的每一细节,花鸟鱼虫、云纹水浪,旧话典故,无不显出中国人生活情致和艺术意趣,她大感惊讶新奇。游历欧洲诸国,她见过无数教堂、宫廷、庄园、别墅,而中国仅仅一小小村寨,一小小家族宗祠便如此美妙,比之欧洲豪建名筑丝毫不逊颜色,即便博物馆,亦不过如是。欧洲博物馆陈列人类创造物多矣,其中亦不乏东方艺术品,可惜仅仅用于参观而已,偶尔为之,不过匆匆去来罢了,而中国人每日里便鲜活生活于斯,与普通日子融汇于斯,何等惬意人生!卡米尔脑海里仔细录下院落建筑的每一结构,每一装饰,一旦落坐,便急急打开本子,一一忆画下来,唯恐遗漏。谈判开始了许久,轮到她来做技术说明,卡米尔才如梦中初醒来。 中国建筑带给她的好心情,使她对铁路选线依据的阐释非常耐心,一时间竟让谈判气氛变得轻松快意,只是后来,触碰到线路的具体位置,主人却立即变得极端固执,丝毫无让步余地。卡米尔再次耐心从火车运行的安全和造价等诸多角度,轻言细语说明如此选线走向的必要。她用纸画出示意图,写出计算公式,引用了若干经典设计术语,说明转弯半径R、铁路长度L、造价S和安全系数K之间的函数关系,并设定X、Y、Z之类的变量,列出方程式,作多种计算结果比较,让通司仔细翻译。按照法国工程师方案,胡氏家族的大片祖坟必须迁走,触怒信奉祖宗的胡氏村民就毫不足怪了。这不是技术问题,而是中西民族的彼此殊异的文化信仰之间冲突,卡米尔的解释毫无作用。 县府派来的向导官是一处世豁达的烟鬼。精瘦,山羊胡。尼古丁摄入量太过,脸上随时都一部倦意蜡黄。向导官性格圆滑,和谁都见面熟,与左所村民相处尤其热络,甚至村里的鸡鸭狗彘一类都认得他。刚过小桥,一条黄毛土狗便汪汪扑上前和他亲热,绕着拖地长褂乱转,寸步不离。中外双方经他引见介绍,正式开始谈判,瘦猴儿早烟瘾难耐,悄悄溜了号,蹲去祠堂门口向村民讨烟抽,接着与晒谷乡民闲聊农事家常。今儿日县衙让他当向导,他不过例行公事,将洋人带到交差便罢。别看他面带傻相,心中却只是个敞亮。他认得洋人不可得罪,故在洋人面前狗一般毕恭毕敬;他又认得乡亲邻里更不能得罪:他的衣食父母嘛,低头不见抬头见。他不想呆在祠堂里蹚浑水。傲慢无礼的洋大人和固执己见的乡村老者阵前交战,他明白自己不知该向哪边站队?只能采用古法,“三十六计走为上”,反正烟瘾已发,他浑身不自在。 他溜出大门,往墙角一蹲,看热闹的乡里就认得他想干什么了。争先恐后把自己正抽的大烟筒递去孝敬。小官吏非常在行地咕嘟咕嘟狂抽一会,精神来了,这就得意地告诉众人了,说这帮西洋人如何如何,长相有多怪,习性有多刁,枪炮船舰如何之厉害,猫三两人,行船万里,打得北京城万千御林军丢盔弃甲,慈禧老佛爷只管往西安逃命。 洋人到来的消息传开,村民很快都赶了来。听说洋人黄头发、蓝眼睛,与妖怪无异,个个都想看稀奇。农夫农妇,大人娃娃,接二连三、牵四挂五,很快就凑齐好几百,嚷着喊着要进祠堂去。蚂蚱小官吓坏了,怕洋人疑他煽动乱民,滋扰谈判,忙劝众人稍安勿躁,兹事体大,不可授洋人把柄,惹出外交纠纷。说着便退进院内,唤人将大门闭了,上杠顶好。烟瘾已足,他做贼一般悄悄溜回大堂,依旧坐一边旁听。 现在谁也没功夫注意他。谈判已入僵局。如拳击场,双方都忒累了,正暂歇片刻,窥对方破绽,再来新一轮出拳。已不是事务谈判、技术谈判和经济谈判,而是伦理谈判、道德谈判和传统谈判,事关中国人风水八字,祖宗坟茔,子孙福祉,卡米尔所说的运行安全,建设成本、施工难度,等等,根本对不上榫口。继续谈,更是南辕北辙,各吹各打,离题越来越远。开始,法国人以为问题仅仅在于土地赔偿金分歧,无非多多给钱就灵。现在完全不是了。西方人的急功近利和东方人的传统信仰毫无共通之处。谈判彻底触礁。有一件事让场面陡然紧张。 弗朗索瓦的副官格里柯本不懂技术,经济核算亦不在他的关心之列,他只需要中国人俯首贴耳。端坐祠堂的耄耋老者固执如斯,傲慢如斯,他终于忍无可忍,拔出左轮手枪便对天空鸣一枪,接着宣布:“我数三下,如果再不同意我们的要求,我手上这只枪可就认不得是人是鬼,是老是少啦!”他数了一、二,正待数三,谈判代表中最老的一位长者站起来,颤巍巍走到洋人面前。老者正是族长,咸丰年中举,在京城觐见过皇帝的。如今赋闲还乡,可历届府尹县令来当地就任,都要毕恭毕敬登门求教的。他何种大场面没见过? 老举人用枯瘦手指戳着胸膛,对二杆子洋人命令,道:“你打!就往这儿打!” 格里柯顿然被中国老人的威严搞得不知所措,忍不住回头向上司求救。弗朗索瓦拍案而起,对副官大喝一声:“胡闹!”接着下令:“把枪给我放下!”接着强装笑脸,故作慷慨,把左轮手枪送给了族长。 族长断然把枪推开,道:“儒学讲仁义王道,万国天下,不嗜杀人者方能一之。手枪留之何用?” 弗朗索瓦自讨没趣,连说高论高论。然后告辞了。 气氛顿时释然。族长重新落座,单说一句“送客”。县府向导官员代表洋人又客气一番,然后启程。族长起立,又道一句“慢走!”便又重新坐下。 刚才县府官员外出抽烟,前出后进,如窃如贼,其情全在弗朗索瓦眼中。他猜出他是出外向村民放信。后来果然听到吵闹声,知是祠堂被包围了。待到格里柯一枪响后,祠堂外顿如山呼海啸,他分明听得清楚。谈判结束,开门出来,弗朗索瓦他果然发现堂前地坝,稻谷早堆去四周,情绪激动的村民围了个水泄不通,暗自庆幸自己先见之明。村民男男女女,扶老携幼,牵娃带崽,全挤着涌着看稀奇。直等洋人过了小桥,上了轿马,大家才訇然大笑起来,村犬群吠,跟着热闹了许久方歇。洋人不知众人笑谈什么,但催轿马快快离开。 返程路上,弗朗索瓦一直脸青面黑,余怒不消。“你对中国一无所知!”他大骂格里柯,“你以为仅仅是几个风烛残年的老者吗?不!”他道:“我们面对的,是有几千年传统的民族!为了祖宗的尊严,他们可以微笑着走上断头台!”他接着又卖弄了两句中国成语:“杀身成仁”“舍身取义”他道:“如果你那一枪出去,我们,最后只能变为尸体,从胡氏宗祠拖出来!” 柯、卡诸人什么话都不敢说,不敢问。中国官员听不懂洋话,装着只看风景,偶然稀里糊涂赔笑赔笑。此时已是夕阳衔山,霞光万道,路两边高树短林,一片鸟鸣上下。快进城了,卡米儿心情稍微好些,于是认真向领事建议,说:“我们技术团队配备的通司,应该不光是一根舌头,而是一颗对中国传统文化十分熟悉的脑袋。”又说:“在中国,工程项目的可行性分析,不应当只是一堆经济数据,还必须包括当地历史人文资料、甚至心理学研究分析。”弗朗索瓦心情也好些了,懒懒回答:“好主意。”忽然想起,费尔南德斯牧师不是推荐过一名叫裴子骞的少年人吗?在法人教会学校完成了完美教育,遂问:“你叔叔所荐高才,不知现在何处?”卡米尔答说不知,方领事灵机一动,道:“想起了!想起了!”又道:“让上帝帮助我们找这样一个好通司吧!” 第五章 勘路记 24、再出山 母亲猝然离世,将裴家秩序整个儿破乱。中国家庭历来严慈搭配,父谓家严,母曰家慈。父亲乃一家之主,如太阳,如建筑之墙垣梁栋,刚实可见,母亲则默默无闻,如空气,如窗户,看似无物,偏偏须臾不可或缺。无窗,墙虽刚而何用?离开空气,太阳虽则明亮,人却无法片刻存活。裴母离世,留给裴家的感觉正是如此。裴子骞发现,父亲一夜之间老了许多,沉默了许多。子骞终日与他无言相对,深感无所适从。他的精神意念,初始满为对慈母的思念,以及又有冥冥之中的未知命运,少不了许多惆怅。 按照古乡规矩,女方的八字庚贴压在家神菩萨香炉下需满一月,家中如若平安无事,方可验证男女双方命相和合,大可放心完婚。不想红衫女的庚贴压来裴家不出一月,母亲便遭罹病难,该女与子骞命中相克,亲事断不可行了。子骞正当年华,情窦初开,苦竹箐所见,红衫女满面害羞,左右扭动的大辫子,还有向他惊鸿一瞥,笑容十分甜美,曾如闪电突降,摇醒他最初的爱欲之梦。如今母亲一走,刚刚苏醒的男儿情怀顿坠虚空,又平添了更多难受。思念、追求、梦想……均已寂灭,空空落落,如身在半天云,不知来路,不知未来,终日惶惶难安。 唯一可填补精神虚空,便是野田劳作。如今秋收已过,农事渐稀。无所事事,他便常去阶前树下读书。云南府带回来的书,有些印汉字,父亲一看就知:《欧氏几何》、《代数》等等,只是书中多字母、公式、图形,神医不知所云;另一些书印外文,便如天书,更不知所言何事了。父亲遂想,洋人能写出、印出如此精美书典,且能让儿子如此痴迷,想必并非“鬼子”二字可解,其中说不定也有可取之理?父亲最为纳闷不安的,是儿子常怀抱一本厚厚《圣经》对天祈祷。《圣经》是翻成汉字的,裴神医认得出来。他遂想起寺庙佛堂终日诵读的《金刚经》《坛经》《心经》,不也是高僧玄奘万里西去,从天竺国取来?到了中原,历时数百年,始得信众多多。父亲明白,现在儿子已长大,要逼他再回头读《黄帝内经》《伤寒论》,似已难能,便得由他去了。 父子同处一室,形同陌路,真真尴尬着呢。发现水缸见底了,父亲便向阶前树下喊一声:“子骞,挑水去吧!”只需一声,儿子马上放下书卷,响亮答道:“好!”绝不多著一字,利利索索便去院外那眼井边,用绳子将吊桶放下,荡两荡,汲满水,用力提起。待两只桶都盛满了,便挑回来;又或,父亲正替人号脉,忽听鸡埘里母鸡格达格达叫,于是向门外喊:“子骞,快看看是不是黑母鸡下蛋了?”儿子的回答永远如回声般简捷:“好!”依旧不多着一字;听见门外风雨声,父亲喊:“下雨了,地坝里晒着包谷呢,快收进来!”回声答:“好!”时有夜深,子骞早熟睡,失眠的父亲听有碎磁砸地,也不断喊子骞子骞,直到儿子醒来。子骞问:“爸,什么事?”父亲道:“像是老鼠偷灯油,你快起来瞧瞧!”子骞还是答“好”。 俗话说“老还小”。但凡世上人,随着岁月老去,亲人远离或辞世,总易产生被人遗忘之忧,于是倍感孤独,像小孩无时无刻需大人依持。裴神医丧偶,心情便是如此,须臾难离儿子。子骞深感压力之大,每每看书偶歇,掩卷抚膺,望着高天,看着庭树,他总会想起山外世界,想起挂在法华学堂的《世界堪舆图》;想起那架可以伸缩的长筒千里镜;想起挂在玛丽老师家的照片和版画:大海、风帆、圣母院、香榭丽舍大街……年轻的心本已如风筝飞去,双亲是牵连的线,如今母亲远离,对未来的渴望如八面来风愈刮愈猛,年轻的心愈发摇摆不安。父亲实实在在依持面前,亲情坚韧之线,似乎永难挣脱,曾经渴望的世界,反倒越发虚无,又越发真切。井台挑水,他不期然会想起学堂里使用的汲水唧筒;夜里油灯如豆,他不期然会想起学堂白亮亮的汽灯;母亲大丧期间,古道热肠的钟离止庵帮忙张罗,合棺前,专请画师替裴母画了一张像,精心装裱,挂在墙上,画像悉遵古法,把母亲画得天庭饱满,端详富态,全然形同外人,子骞每日端看,心中凄楚,又止不住想:如有照相机,将母亲真容留下,该何等好呀! 百丈山四乡八里,三天一街。西河街逢一、四、七;毕家镇逢二、五、八;石羊寨逢三、六、九。久居山乡,子骞心中堆积了太多压力需要释放,太多寂寞需要发泄,他每街必赶,或看热闹,或卖鸡蛋,或买油米,毒日下来去暴走数十里,浑身汗泗涟涟,他偏会不期然想起照片上看过的火车,风驰电掣;还有费牧师推荐他去参与修建的铁路,逢山开道,遇水架桥,一小时可让车行四五十公里地!这一切,于他本已很近,而现在偏又变得遥不可及。他感觉像被无形之手捆死了。 平生志气运未通,似蛟龙困在浅水中, 有朝一日春雷动,得会风云上九重。 小时候过年唱大戏,剧名记不清名字了,但这一段落魄生角唱词他记得清楚。他不知命中是否还有春雷?是否还有机会到外面世界去际会风云?四邻乡亲看到的,只是一个懂事的乖儿子,每天下地勤干农活,回家默诵诗书,但有老父招唤,他呼之即来。个中精妙尴尬之处只有一人识得,便是钟离止庵。某日,钟离明知故问,道:“效仁兄,你要子骞贤侄长留僻乡么?” 神医被点中心疾,一声长叹,道:“不如此又怎样呢?” 钟离道:“《增广》有云,‘儿孙自有儿孙福,不为儿孙做马牛。’如今公子早学得满腹济世经纶,为父的亦让他放飞才是。长留在家,想必才干不得施展,年轻人亦会不快,何不由自他去?” 神医依旧叹息,道:“原指望儿子完成裴氏未尽之志,不想人算不如天算。当初愚弟如无牢狱之灾,何来妹夫破财相救?如无妹夫相救,何来子骞云南府地求学?”接着便将子骞怀抱《圣经》祷告诸事道出,其情甚是绝望:又叹:“实不相瞒,犬子既已读了洋书,奉了洋教,为父就是留得了人,也留不了心啊!”钟离止庵一笑,将他打断:“仁兄心病,我有良药一剂相赠!”神医问:“钟离兄但请赐教!”钟离笑曰:“嫂夫人仙逝。家事无人扶持。贤侄自然是远离不得了!”神医点头无语。钟离又道:“我正好有一侄儿,小名板儿,在某药店学徒抓药,小夫妻正住永昌城内。板儿一向仰慕神医大名,意欲前来拜师。愚侄性虽鲁钝,对长者却极好,且勤快敏捷。如蒙俯允,我择日便让他来行拜师大礼,旦暮晨昏,任凭你调教支遣便好。”裴医生无言。钟离又道:“依我看,贵公子与时同进,正是干大事之人,干大事之时。让板儿与他走马换将,各得其所,岂不两便?”效仁想想,点头同意不提。 却说某日,永昌官府派人来了百丈山下,走进《济世草庐》便行个大礼,道是知府大人相邀,礼请裴公子快去府衙叙话,接着一乘布轿把子骞抬走了。此日正是钟离带板儿拜师吉日,天色初放晴明,院内棠梨树上便有喜鹊喳喳叫。官轿上路离去,父亲正纳闷,钟离止庵便带侄儿夫妇小两口进门来了。板儿夫妇提猪肉刀头一块,米酒两瓶,都用红纸扎好,还有香蜡礼盒一提。进得门来,还不及跪拜施礼,钟离老已先向神医道贺了。神医问所贺何事?钟离道:“云南府已对永昌发下话来,洋人有铁路公司礼聘裴公子前去就职。月资数百。兄台,你不需如此辛苦了!” 神医一声长叹,不言,只转过脸来,接受狗儿跪拜礼仪,接着认真询问家人族人,来龙去脉,情趣志向一类,不在话下。 却说板儿果然能干,跪拜大礼完毕,神医和钟离二人尚坐着说话,小夫妻已经做出了一桌肉菜,四人吃得融融泄泄。正巧子骞被官轿送回,狗儿亲亲热热叫一声哥,慌忙让座,又客客气气斟酒一杯捧上。子骞谦谦回礼,欲说客气套话,钟离又道起贺来,问:“知府大人召见,想必事有大利啊?” 子骞果然喜悦难掩,将一纸聘书递出,全是外文,只是结尾有一团花里胡哨、龙飞凤舞的笔迹,想必是某洋人签名,反正都看不懂。聘书纸张挺括,印刷精美,拿在手上摇得铮铮响。板儿夫妇羡慕得两眼发亮,跟着钟离连连道贺。只是父亲一直不言,场面又有点尴尬。 钟离取过酒壶,主动当酒司令,招呼各位且饮酒,莫停杯,又故意向子骞询问洋人洋事。子骞暗觑父亲眼色,试探回答钟离,说是府城多年,略长见识,中学西学,亦多涉猎,窃以为东人西人同为地球民族,各有千秋。与其闭目塞听,不如兼收并蓄,强国以御侮,交融以求变,最后而天下大同,不亦宜乎?最后大胆又道:“愚侄以为,当今大清积贫积弱,累遭列强欺辱,正输在夜郎自大,墨守成规,科学落后。” 钟离故意拍掌,道:“高论高论!不知此话怎讲?” 子骞已有酒意上脸,愈益兴奋了,道说光绪九年,法国人犯安南,大清帝国派将军冯子材、刘福通驰援,十一年,大败法军于安南谅山。本来清兵大胜,结果朝廷反倒割地求和。为哪样?信息不通啊!法国使用了最新发明的电报,万里之遥,消息瞬时可达。我们还是老办法,八百里红旗捷报,驿站快马,等消息传到京师,已成隔日黄花。法国虽知兵败,却抢先对太后老佛爷恫吓一番,开出条件谈判,照例以坚船利炮相逼。中西多年开战,清廷素多败绩,谅山一战,朝廷上下自然以为又败,于是又低头称降。子骞长叹:“如此荒唐事,宁不让国人扼腕痛切!” 钟离果然吃了一惊,连连说了:“有见识有见识!”儿子如此多见多闻,坐一旁的父亲亦暗中感佩,子骞语多家国之忧,亦让父亲顿然另眼相看了。 钟离赞过,又问铁路事,道:“法兰西国来我省添造铁路,其意实为便利法商入滇,赚我钱财,取我矿藏,贤侄此番前去襄助,难免有为虎作伥之嫌?” 见父亲眉宇间已无怨意,子骞更有了胆量,响亮回答:“古勾践为图强救国,尚卧薪尝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要存遵祖宗之心,学洋人科学以自强,如何不可呢?日本人遣唐求学;唐僧万里西游,历尽艰辛,九九八十一难,终取得真经。为了学得格物技艺,暂与洋人为伍,虽会受人非议,个中冷暖,也只能心中自知了。” 子骞还像说什么,父亲打断,要儿子不必再显摆:“为父虽已老朽,忠孝难两全的道理也是懂得的。如今官府既已要你受聘,只管去了就是!” 子骞顿时跪下来,向父亲一拜,向钟离老伯一拜,接着还道一声板儿老弟,服侍家父大事,惭愧拜托了,又要一拜,狗儿吓得上前把他扶了起来。 (未完待续) 连载1: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MTY2 连载2: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MjYx 连载3: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NDEy 连载4: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NTE2 连载5: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NDEy 连载6: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NjUy 连载7: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NzY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