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差异之一斑:中国绘画有没有透视法杨道还最近看到一些对中国古人画作有没有透视法的争论。这些争论大概是由散点透视与一点透视法的差别引起的。例如《清明上河图》的长卷,有人提出这是一种多点透视,与西方很多名画的一点透视不同。这就引起一系列的问题,如中国古人懂不懂透视,绘画中是否应用透视,和如何应用的问题。我对绘画是外行,但艺术与文化有通理,所以我可以从文化的角度,简单地探讨一下这些问题,以待方家。显然中国古人懂不懂透视是最基本的一个问题。如果中国人不知何为透视,就谈不上什么应用。简单地讲,透视法就是从一个视角,从一点看去,景物的空间纵深变化,近大远小。这是最简单的光学问题,也是最简单的几何问题。中国文化如果没有这样的基础存在,大型的工程建筑如何得以实现,是难以想象的。近大远小的基本原理,在《列子》中尽人皆知的“两小儿辩日”故事里,即有一个小儿用其辩论。这样的问题,现在竟然需要澄清,只显得中国人的文化自卑,这种近乎自虐的自卑从新文化运动开始,就是很多中国人对中国文化的日常功课。在《梦溪笔谈·器用》中,沈括讲镜子的制作说:“古人铸鉴,鉴大则平,鉴小则凸。凡鉴洼则照人而大,凸则照人面小。小鉴不能全视人面,故令微凸,收人面令小,则鉴虽小而能全纳人面,仍复量鉴之小大,增损高下,常令人面与鉴大小相若。此工之巧智,后人不能造。比得古鉴,皆刮磨令平,此师旷所以伤知音也。”沈括这里描述的是他之前的古人对几何光学的运用,比透视法又深入很多。沈括这里讲,“常令人面与鉴大小相若”,即设计镜子的人要镜子中的人脸与镜子大小差不多,所以这里的重点又不是将技术单独提出,而是与应用合并在一起来讲。这与科学研究的趣味不同,是古代文化的特点和常态。在绘画中运用透视法,符合科学,很显然是一种“科学”的画法,但这是否符合艺术,是另外一个问题。是否选用这样的方法,也与绘画的目的有关。像《清明上河图》这样的长卷,如果远小起来,边缘的景物大概需要用放大镜来画或欣赏,这个有点难度。所以是否运用透视法,有个是否适合应用的问题。世界地图,也是此类的一个例子。《清明上河图》以多点透视来表现,并不奇怪。这是从游踪游记的技术角度解决单点透视无法解决的问题。中国的建筑园林有移步换景的说法。比如故宫,每一门洞,地上都有一块排列不同而稍大的方砖,站在这个地方, 看到的宫殿或景致,必然是完整的,如一幅完整的,从一点看去的透视图,不会有只看到半边檐角的情形。这样的设计,需要设计者从不同的透视点,看同一个景致,而达到融为一体的效果。这样的对透视法的应用,可谓彻底。故宫的窗,墙上洞窗,月牙门,山石,甚至树丛,也都是如此。这里曲曲 折折的游览和选景路线,每一节点,都是一副画,不是在一点上的透视。学园林专业的人对此应有更为深刻全面的见解。中国古代的工匠可以对透视很在行,但名画家大概会认为这种技术太浅,属于匠艺,因此可能有选用,甚至因为轻视而弃用的情形。中国人认为艺术的高下,以艺术家的意境为主,艺术家的个人修养和诗文皆好,然后才能游于艺。古人大概认为只有与人文结合的技术才算是艺术,值得重视;只有对光线,形状,和色彩的把握,没有个人的气质糅合在其中,就不视为真正的艺术。因此懂得工艺和技艺,不能说一定可以上升到艺术;而艺术不能以工艺或技艺来衡量。拿着尺子去到画作上比比划划之后才能欣赏,大概不仅古人,现代的画家也会皱眉头。不仅艺术如此,诗文也是如此。曾有个朋友给我解说“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他说这里的一色是光线角度决定的,是一种接近全反射的情形。这样的解法未尝不可,但因此将其改为“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长天全反射”,就太现代派了。这里又有一个艺术家是否在作品中可以违反,或可以故意违反透视原理的问题。这个问题牵涉到中国人的深层艺术理论的问题。中国古人对艺术的创作和欣赏角度是从内到外的,这与西方从外到内的次序截然不同。以感官为例,西方艺术从感官开始,是分析性的;而中国艺术看重先有内在的综合,而要求达到“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然后放射到感官,这样一来透视或者其他原理或规则,就不是必要的,对艺术不形成拘束。这并不意味着没有拘束的胡来,而是有生生新意的灵动,是善假于物与驰情入幻的结合。这样的艺术不是带着感官去看,而是“驱山走海至眼前”;不是通过感官,而是张大感官所能。刘义庆《世说新语·巧艺》有:“顾长康画裴叔则,颊上益三毛。人问其故,顾曰:‘裴楷俊朗有识具,正此是其识具。’看画者寻之,定觉益三毛如有神明,殊胜未安时。”这里顾恺之已经不再是被感官所驱遣,而能驱遣感官了。内在的这个创作和欣赏角度由来久远,这里只能简单谈谈。《庄子》中就已经对此有所描述,即庄子著名的“鱼之乐”的故事。惠施认为庄子在梁上,不可能知道鱼之乐,这是一种西方分析式的见解。而庄子神游,他所取的角度,不是从庄子,不是从梁上,不是从隔着水面,而是直入鱼的本身。不理解这一点,去看齐白石的虾,会认为他在艺术家中的地位,就如卖虾的在社会中地位差不多。由内在的这个欣赏角度来看,《清明上河图》有多少个透视点,也属于与欣赏不太相干的问题;追究这个问题,是对专业技巧的研究。执着于专业技巧,反而有碍达到内在的境界。例如唐康昆仑的传奇:贞元中有康昆仑,第一手。始遇长安大旱,诏移两市祈雨。及至天门街,市人 广较胜负。及斗声乐,即街东有康昆仑琵琶最上,必谓街西无以敌也。遂请昆仑登彩楼,弹一曲新翻羽调《录要》(即《绿腰》是也,本自乐工进曲,上令录出要 者,因以为名。自后来误言《绿腰》也)。其街西亦建一楼,东市大诮之。及昆仑度曲,西市楼上出一女郎,抱乐器,先云:“我亦弹此曲,兼移在枫香调中。”及下拨,声如雷,其妙入神。昆仑即惊骇,乃拜请为师。女郎遂更衣出见,乃僧也。盖西市豪族,厚赂庄严寺僧善本(姓段),以定东郾之胜。翊日,德宗召入,令陈本艺,异常嘉奖,乃令教授昆仑。段奏曰:“且请昆仑弹一调。”及弹,师曰:“本领何杂?兼带邪声。”昆仑惊曰:“段师神人也。臣少年,初学艺时,偶于邻舍女巫授一品弦调,后乃易数师。段师精鉴如此玄妙也!”段奏曰:“且遣昆仑不近乐器十余年,使忘其本领,然后可教。”诏许之。后果尽段之艺。这一故事中,较艺场景与《西游记》中比赛祈雨相仿。这里很得中国文化意味的是“遣昆仑不近乐器十余年”一句。这分明是以技艺为达到内在境界的障碍。不仅道家,释家和儒家都有类似的内在的视角,这种视角也不仅仅限于画,诗也是如此。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有人讲笑话,说“谁知陶渊明竟有斜视的眼病”。这也是拿透视焦点一类的粗浅理解开玩笑。又如王维的,“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王维是佛教徒,字摩诘,这个字与名同看,就是佛经中的维摩诘。他这句诗的游心无住无着的境界,钱穆解得很彻底,现转抄如下:“这一联中重要字面在落字和鸣字。在这两字中透露出天地自然界的生命气息来。大概是秋天吧,所以山中果子都熟了。给雨一打,禁不起在那里朴朴地掉下。草虫在秋天正是得时,都在那里叫。这声音和景物都跑进到这屋里人的视听感觉中。那坐在屋里的这个人,他这时顿然感到此生命,而同时又感到此凄凉。生命表现在山果草虫身上,凄凉则是在夜静的雨声中。我们请问当时作这诗的人,他碰到那种境界,他心上感觉到些什么呢?我们如此一想,就懂得“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这八个字的涵义了。正因他所感觉的没讲出来,这是一种意境。而妙在他不讲,他只把这一外境放在前边给你看,好让读者自己去领略。若使接着在下面再发挥了一段哲学理论,或是人生观,或是什么杂感之类,那么这首诗就减了价值,诗味淡了,诗格也低了。” (钱穆《中国文学论丛·谈诗》)钱穆这一篇文章除了释家的王维也谈到了道家的李白,儒家的杜甫,这里不便全盘照抄。钱穆由此提出读诗不应该以类从,而以诗人诗集为佳的观点。他说:“若读诗只照着如《唐诗别裁》之类去读,又爱看人家批语,这字好,这句好,这样最多领略了些作诗的技巧,但永远读不到诗的最高境界去。曾文正的《十八家诗钞》,正因他一家一家整集钞下,不加挑选,能这样去读诗,趣味才大,意境才高。”钱穆这个观点,即是说,欣赏中国诗,要进入人的内在境界,而不是按照外在题材,才可欣赏到其妙处。诗如此,画也如此,内在是相通的。钱穆所讲,即如同在说,真正欣赏画,要按照每个画家的画集而不是按照题材汇集。当然这就有个内在综合如何得到的问题。中国古人认为内在的综合不必从专业而来,如画家不一定从精通绘画的分析而来,这样的画家专精于一门,不能推及其他,就谈不上综合,也就没有境界。以胸有成竹为例,只有竹子透过光线,感官,情绪,和思维之后,将所有这些在心中融为一体,从这个状态境界去画竹子,才是胸有成竹。这个深入内在的程度,以融合之后的境界为标志,未达即返回来画竹子,就不是胸有成竹,而是一种临摹。从境界得到的,不是一个角度的分析,不是知识的集合,而是有结构性动态系统,是无法罗列的整体性认识。(集合与系统的区别,可以参见《人的系统观》路德维格·冯·贝塔朗菲)从境界出发,得到的各种艺术形式是相通的,有类似趣“味”的,不是隔行如隔山。从这样的作品中,知音的欣赏者能够一窥艺术家的内心境界,从他的眼去看,从他的耳去听。这就是庄子“火传”的旨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