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作为一个有用的人才,也只是个漆园小吏,作用与现代的理工生相似。漆是涂料,可以加固器物,也可使之美观光滑,可以算作一种工业品。漆园小吏的工作有一点管理和技术的意味。司马迁说庄子:“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大概指两件事:庄子拒绝楚王的礼聘,“宁生而曳尾涂中”,和庄子初见惠施时,将惠施的相位比作腐烂的老鼠。庄子不喜欢做官,也不大像喜欢畋亩之劳的样子,大概有点四体不勤。但不去做官,也不做体力活,只好与工匠混在一起,这大概是社会分工的好处。庄子书中提到很多能工巧匠,大概是总跟他们混在一起的结果。漆园的生产,一部分是野外工作,天气季节都可能影响生产,使其不时停工,所以庄子可以享受一些自然和安闲,这是庄子在工业界也找到了不错的位置。
庄子的生活和某些气质也与现代的理工人才相似。好的理工生能够想到一些平常人想不到的技术类的奇思妙想。如惠施对庄子说:“魏王给我葫芦种子,结出大葫芦,用来盛水,装满水不够坚固;剖开做瓢,又哪来那么大的水缸,所以我就砸了这个没有用的的东西”。庄子说:“这是你不知道大的物件的用,大葫芦可以掏空用来助人凫水呀”。一个工程师,一次很兴致勃勃地给我上了一节相机防抖的课。他说,防抖技术除了这个用处,类似的技术还有防抖的勺子,帮助手抖的病人;舰艇上的防抖平台,可以玩台球或者做手术;扑翼的飞机(像鸟儿那样拍翅膀),可以让驾驶室上上下下的抖动减轻,等等。这些东西都是同类的,只是有的有人做了,有的人不知道还可以这样做。这个人的口吻与庄子何其相似。
理工生有的时候认逻辑,不认情理,所以显得古怪,庄子也是如此。庄子妻子去世后,庄子悲痛之后,又敲着瓦盆唱歌。瓦盆声音低沉,这样的歌,不大可能是娱乐性的,而是排遣。但惠施仍然认为这不合人情。庄子说:“我哪里是不悲痛呢。但又一想,人只是气的一化,生死就如春生秋杀,明白了这个道理,我还不停地哀哭,是不是没有理性呢?”这样的理工人,我也遇到过。一次与一个医生朋友边走边高谈阔论,一个小虫或者沙粒飞到他的口中,他登时到路边大吐。我不禁大惊,说:“你是个医生唉!”他也很惊讶于我的无知,说:“我是健康的,吐的是唾液,里面只有蛋白质和水,这与病人随地吐痰是两回事”。还有一个化工的朋友,回乡度假,正值夏天,去河里游泳。他的一个邻居说,这河昨日刚淹死两个人。他还是去了,回来又遇到这个邻居,这个邻居很惊讶,问他怎么还是去了。他说:“这河以后不能游泳了吗?要是能,今天和以后有什么不同呢?”经历这两件事后,我对惠施对庄子的回答无言以对,就深有感触了。
向人借东西,却理直气壮的理工人,我也见过。庄子生活拮据,去向监河侯借钱,监河侯推说,等到收到邑金,可以多借他几个。庄子知道他是在推诿,理直气壮地挖苦他,说:“(现在的情形类似于)鱼要一瓢水就可以活,你不去做这举手之劳,却狮子大张口说引西江水来,这不是想到干鱼铺子里找我么?”我的一个做计算机技术的朋友,当时与我也只是点头之交,向我借我刚买不久的自行车,我心里不甚愿意,有所犹豫。我说:“那个,我可能要用”。他用急匆匆的语气说:“可能?你要用么,快说,快说!”我情急之下,想不出籍口,只好借给了他。这之后仍然是点头之交,他不久就去了另一个城市。直到两年后,我也要去那里,他得知后,提供了多方帮助,是我能够成行的关键。这之后,我们成了知交,他有次说,之所以帮助我是因为借车这件事。我很惊讶,告诉他我当时只是没找到借口,不知道他当时有要紧的事。他笑了,说:“哪里有什么急事?我只是喜欢你比较笨而已”。后来我读书,读到人的行为异乎常理,则必有所恃,才明白他之所以理直气壮,是他以帮助人为理所当然。所以我猜想庄子可能是个颇为慷慨的人。
庄子笃于友谊,与平常人没有什么差别。他与惠施,是经常抬扛,却心意相通的朋友。他过惠施墓,感慨再无人对语,或者说斗嘴,是对惠施的深深怀念。《庄子·天下》中对惠施有大段批评,结尾却说“惜夫”,“悲夫”。这一篇的作者应不是庄子本人,但其流露出的感情和语气,却应是与庄子一致的。
庄子在当时以普通人的身份,隐居于普通人中间。即使他隐居在现代的普通人中间,只怕也很难被察觉。中国古代社会中的很多普通人,也是如庄子这样,虽然在表象层面不足为奇,而精神境界却很深远。孔子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庄子的表现,正是这四个层次的全部。如果只是游于艺,庄子也就只是个普通的理工男。他的“为善不近名,为恶不近刑”,大概是隐于市的要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