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天书虽好,可人读得懂吗?——庄子与他的无字天书
杨道还
在我前几天“谈谈无字天书”博文后面,“究竟”网友留言说:
“无字天书虽好,可人读得懂吗? 伽利略曾说,大自然之书是用数学语言书写的。 牛顿尚且要站在巨人肩膀上,何况常人?只有一些无聊文人才自我感觉良好,省掉了地基,直接造空中楼阁。 知识是需要积累传承的,不是人人都能从新发明微积分的吧? ”
第一个问题是一个好问题。这篇博文将无字天书与有字人书对比,省略了很多现实的问题,如有字人书有时成为让人无法看懂的“天书”,如何能将无字天书真实地抄到书中(如老几的留言),等等。遇到了这个好问题,虽然其余的部分略显稚嫩,我还是趁此机会在这里略为解说一下。这个解说实际上是转述《庄子》里面的相关部分,也连带着回答其他网友的问题。
在读书人看来,看懂无字天书是个“高”的境界,但对于妙手偶得之的人来说,无字天书却是很“低”的,是任何楼阁的最根本的基础,先有了这个基础,然后才择其精华作书。纸上得来终觉浅,也是个天书在深处低处的意思。但无论是高还是低,无字天书似乎看起来都很遥远,这是人被书本挡在眼前的时日太多了。这与药山惟俨要用经遮眼,正好相反。牛顿曾说自己是在海边拾贝的孩子,那片海滩就是他的天书和基础。他从这个低而深的基础出发,才能综合当时的数学,机械,天文学等楼阁,建成自己的学术。牛顿不是魔法师,他的学术有所来自,来自于他发现的海滩。现代人看牛顿的发现,有如魔术,那是不知道海滩在哪里,听到牛顿所拾的贝壳中有风声,就以为海滩是在牛顿的贝壳中。这样的看法,可以说是现代的一贝障耳了。
很多有字书难懂的原因,是因为它们是没有基础的空中楼阁。这样的书又如漂浮的冰山,冰山可以是个落脚点,但冰山与岛屿不同,有个时过境迁的问题。除开这些书以外,另一些书难懂,则是有基础,但读书的人不了解这个基础,忽视甚至否定这个基础的存在。在这种情形下,即使有所得,也只是得到了空中楼阁,只能生搬硬套地使用。尽信书的人,不是站在巨人的肩上,而是将巨人抗在肩上,成为负担,成为书牵制下的木偶,所以不如无书。懂得无字天书,实际上是读懂一本书的根本,只有这样才算得到了“究竟”,能够不被书本所困,而能够利用之。在这种情况下,人才能不去重新发明轮子,而能够真正利用已有的知识。
肩扛巨人和站在巨人肩上,这两种情形所达的高度差不多,但视野高下是不同的。《庄子》里,南荣趎(音同楚)见老子,老子说:“你带来这么多(人)干什么”,即是指南荣趎背负圣人言而不能自己的意思。庄子又讲,人要有精神的主动运用,思维有条理的流转,然后才有学,学是末,是后面的。庄子认为前面两者比末学重要,所以古人——有智慧的人,不是不重视末学,而是不将其放在前两者之先。现代教育,大体上将这个次序正好颠倒了,重视知识胜于思维,重视思维胜于精神的主动。读懂天书需要人自己精神的运用,无法让别人代替。
如果伽利略真讲过大自然之书是用数学语言书写的话,那尽信他这句话,就信错了。大自然的书,不是用数学语言,不是用哲学语言;不是用英文,也不是用中文写成的,所以才能称为无字天书。我的一个信教的朋友有一次跟我谈到,有一种T恤衫,上面印着“上帝说”,下面是电磁学的公式,最底下印着,就有了光(注)。他说,想到这个设计的学生很聪明,用物理来套《圣经》的话,但公式是属于人的,是人在现在的程度上能够理解的,不属于上帝,上帝也不会这样说,因此这种表达有个根本性的错误。套用他的话,也可以说,数学哲学,英文中文都是属于人的,不属于大自然,大自然是无言的。正因为不专于一言,大自然才能用无数种语言与不同的人交流:诗人,艺术家,哲学家,科学家,和纯真的儿童。庄子说,以耳听不如用心听,以心听不如用气听,他所听的即是大自然的无言而无不言。而故意将一耳一心打开,就失去了其他的耳和心之用。专于一言,只是听之以耳以心,即是偏听则暗。人们常说,孩子富有想象力,创造力,好奇心,成人的这些能力在哪里呢?是遗失了么,还是淤塞了?以庄子为例来看,是淤塞了,而不是永远失去了,所以学《庄子》学的好的人,如陶渊明,李白,苏轼这些人,都富有想象力,创造力,和好奇心。
现代的人与古人相比,对大自然的认识要丰富得多,所以似乎人能不能了解大自然,只是在哲学上有意义的问题。哲学家有人认为人可以得到真,有人认为不能。庄子认为能,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真。得到真的人,称为真人。真人能够自知,如鱼饮水,冷暖之微妙,很难讲给别人。庄子讲,小孩子不需要(语言或教育)大师来教,就会说话,是与能说话的人相处。那么得到真的人,必须与大自然相处,有的人能够与自然互通声气,就自然而然得到真,是没有感官和思维在其中的。这里的声气,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意思。我们后人无法得知庄子所得到的真是什么,除非通过自己与大自然互通声气,然后才能验证庄子的话。当我们试图了解大自然,大自然就成为一本书,而当我们真正能与大自然和谐相处,像庄子讲的逍遥游,就不觉得大自然与我是分开的,就像鞋子舒服,就好像忘记了鞋子的存在,忘掉了大自然的存在,然后才能声气相通,融为一体。这样得来的无字天书,已经不是不能懂得的问题,而是无可分隔的。
庄子是个饱读诗书的人,即使是朱熹这样的大儒,也赞叹庄子的语言如“快刀利斧”,“字字有着落”。所谓有着落,即不是空谈,不是空中楼阁的意思。但庄子实际上并不重视诗书,甚至不重视天书,而是追求得以解脱,他在书中给后人指示一条解脱之道。所以庄子也并不追求独立的精神,而要精神回归混沌;并不追求自由的思想,而要忘掉思想;并不追求成为圣人或者现代的精英,而是成为一个人——真正的人。但庄子同时也对想要入世的人说,“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庄子所追求的,也正是上述三者的根本性的基础。没有这个基础,只能达到上述三种人的皮毛骨肉,却难以达其髓。
食髓知味,你想尝尝么?
注:这个设计实际上是个copycat:Alexander Pope有诗如下:Nature and nature's law lay hid in night; God said,"Let Newton be!" and all was light.从这句诗的演进,即可知推想出这个设计所讲的仍是个阶段性的认识,不是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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