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性格:反思篇
反思在于有我
杨道还
在国内买东西的时候,即使不是逛集市买东西,也总是需要一点儿鉴别力。这可以说是一种现在进行时的国情,三十年前情形还好一点儿。这不是说,现在的市场上没有真的,比三十年前好的东西。只能说这是个真假挟糅的时代,需要额外的一些努力,才能不上挂羊头,卖狗肉的人的当。思想上的产品与此类似,在马列旗帜下的封建意识,在民主科学幌子下的专制意识,或客观牌子下的种族意识或势利之见,都很常见。鉴别这些更加困难,需要更多的努力和有意识地修养,单凭经验和专业知识——即如雅斯贝尔斯所讲的“由原初派生出来的东西和平庸的知识”——很难胜任。而能够胜任的,必须从“精神成长”(雅斯贝尔斯)而来,反思即是精神成长的开始。
反思是一个民族必须具有的,拒绝反思的民族没有前途,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一个人也需要反思,如曾子所讲的“三省吾身”。省即是反思,与悟相连,而不是与认知相连:认知达思,反思得省,深省致悟。如曾子这句下面说的“与朋友交,而不信乎”,外在的信不信是明摆着的,何须反复思索?没有做到信要改,不去改,反复思索又算什么?所以说,曾子思索的不是这些而是自己是否自然而然做到“信”这一点,还是偶然或勉强做到的。孟子所讲的自反也是与曾子类似的功夫。勉强做到的例子如刘邦,刘邦讲暴秦无道,但一进了秦宫,不管身处危殆,如醉如痴,需要人把他强拉出去——关键的时刻贪欲就露出来了。曾子的功夫目的之一正是去掉这样的贪欲,使内心与外在一致。而韩信酬漂母一事中,漂母之可贵,在于无心而自然。如果漂母故意有为,其意义就只在奇货可居,这类事情历史上多有。司马迁选记此事极可能是因其自然。徐梵澄的《老子臆解》中,也用到了这层意思。
个人的反思,思不出其位,即吾离不开吾身。对民族的反思也应该如此,出其位,离开了“身”,就倾向于带有主子,人种论,或殖民的意味,是在替别人思考。替别人思考只能算是思考;只有不出于其位,才带有自我,成为反思。钱穆的《国史大纲》前言中提到,读中国史,应抱一种温情。这即是钱穆主张的历史学上的思不出其位。由此可以推而广之,得到对社会现象反思的基础,包括国人对中国人性格的反思。没有这个基础,聪明机灵有余,刚毅木讷不足的人,就容易流入妄自菲薄。过犹不及,妄自菲薄未必比麻木颟顸的抱残守缺更加高明。不管是麻木颟顸,还是耍聪明,抖机灵,都无建设意义,精神还是老样子。孔子说:“巧言令色,鲜(少)矣仁”。
反思比认知和思考更难。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思考是器,反思就是思维中那个“利其器”的,与思考不在一个层次。反思,不是拿来思考结论用否定一下试试看,也不是反对思考的反智。思考的产物是思想,反思的产物是思想力。人的天生的聪明,必须经过反思这一锤炼,才能转为智慧。史载纣王“智足以拒谏, 言足以饰非”,这就是智“为天下用而不足”(《庄子·天道》)的一个明显的例子,即智虽然可以用,但仅凭智是不够用的。纣王,以及后来的很多末代君主,如隋炀帝杨广,不是没有聪明,不是不够聪明;而是没有智慧,思维中没有能够实用其聪明者。只能思,不能反思,就只见其利,不见其义;只见其功,不见其理,这样形成的是“平庸”(雅斯贝尔斯语)的认识。
在社会风气中不自觉地被点染的成见偏见,也必须经过反思涤去,才能开始有自身的思考。这是个有主观参与进去的过程,不是什么“纯粹的理性”。有如神秀偈子所讲:“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这里的拂拭者,就是反思者。这样的拂拭,不是凭别人的努力所能做到的,也不是凭知识和道理就能做到的。不去拂拭,不知道尘埃的存在。别人看到来告诉,才知道尘埃存在,仍然是不知道。自知尘的存在,这才是知道。这样的反思得到的是带有人的性格,情感,和性情的,即不失人性。对个人来说,就是不失自我的。老子说:“(道)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老子·二十五》)。反即是返,必须有个归宿,这个归宿失去人性的特质,就返无定所了:知识仍然知识,我仍然是我。中国人抱着温情去读中国史,是因为同类相怜。读完了中国史,却失去了温情,那一开始的温情是表错情了,犯了蠢血沸腾(柏杨语)的滥情的错误,这时需要反思自己的温情应是什么。如果说,读完了,脱胎换骨,自我感觉不仅不是中国人,也不是原来的自己了,那就与事实相反了,需要反思“我”是谁。正如一个笑话,一个孩子学完逻辑,晚上在餐桌上跟父母说,他能证明桌上的烤鸡有三只腿,第一只,第二只,一加二等于三。他的父亲说,那我们每人一只,你去吃那第三只吧——这样的知识学问学来了有何好处?
认识平庸的人中,不乏聪明者,甚至有人聪明到知道要掩饰自己的聪明的地步,但这是始终只是一种聪明,只是程度上机关算尽的“太”聪明而已。老子说,“圣智,仁义,巧利”,都必须有所归属,“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老子·第十九章》)。这里的关键即是个“朴”字。朴,不能简单地通过反聪明或者反智得到,这样做只能得到更聪明更智。去聪明去智巧而又有过分的好心肠,或者膨胀的巧和欲,也不能达到朴,这是显而易见的,因此老子一总而言之。举个例子,聪明仁义巧欲与朴的关系,就如同艺术品和品味的关系,拥有艺术品,不意味着雅,打破艺术品,也不见得不俗。
朴,只能由得到朴本身得到,这是去聪明仁义巧欲阶段之后的自身所得,是单独的一个对微妙的本真的认识和发展的过程。从外在认识来看,达到朴是一个反思的过程;从内在来看,却是自我发现和成长的过程;而反思之深,只是达到了自我发现的起点。可以很安全地说,认为老庄所讲即是简单的“反智”的那些人,与去智而有巧欲的人,没有本质的不同,都是雅斯贝尔斯所讲的平庸者。老子的朴足用,当需要智的时候,即能生智,所以老子讲无为无不为,所以《老子》一书无语不智。
智之不足用,除了不能生智慧,智本身也很脆弱。庄子说,“(赌博)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胆怯),以黄金注者殙(昏)”。这句话就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或“关心则乱”的先声。一个人在一件事中牵涉越深,越不容易运用其智,即有智而不能用。又如前面刘邦的例子。
反思恰恰需要做到“关心不乱”,不容易做到。像科学方法那样从旁的观察,相较起来反而容易去做。老子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这里的明不是旁观者的明,而是局中人的明。合理的自我选择,而不是必然选择或他择,起始于这一点的存在。这个基础,是个人主义能够有意义地存在的基础。存在主义,显然也是有见于此而生。科学方法研究社会,要人跳出来,只见其必然。老子所讲的是,人毕竟还要踩进去才知道得彻底。显然这是两种不同的途径。孔子说:“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他的意思也是要人自知。不能自知,“能见百步之外而不能自见其睫”(《韩非子·喻老》),宜乎泰勒斯被婢女嘲笑。老子说,“自知不自见(显现)”。自知的人所显现出的即是无可说,未加雕琢的朴。以孔子为例,“博学而无所成名”,即是其朴。而“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是朴之所生,不是矫饰的伪能生的——尤其是在颜渊聪慧,子贡明察,子路刚直日夕共处中。伪需勉强去维持,难得始终如一,就不能常久。此中学理牵涉较广,姑不展开,但以温、良、恭、俭、让五者“得之”,其中有思若反,已然很明显。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其此之谓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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