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性格:《风气篇》
杨道还
社会风气的势,理与利
(上)
风起于青萍之末,社会风气肇始于一人两人,从心开始。曾国藩《原才》说:“风俗之厚薄奚自乎(来自哪里)?自乎(从)一二人之心所向而已。民之生,庸弱者戢戢(籍籍)皆是也。有一、二贤且智者,则众人君之(以其为首领)而受命焉;尤(更)智者,所君尤众焉。此一、二人者之心向义,则众人与之赴义;一、二人者之心向利,则众人与之赴利。众人所趋,势之所归,虽有大力,莫之敢逆。故曰:‘挠万物者莫疾乎风。’风俗之于人之心,始乎微,而终乎不可御者也。”
曾国藩这里用的是“民”字的本意。《说文》有,“民,众萌也”。段玉裁解萌,说:“萌,犹如懵懵无知儿也”。僵化地讲究政治正确的人会认为这是对民众的轻视。但这只是一种实际情况。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会认为不需教育,此中隐含的认识就是,教育缺失,就会导致懵懵无知的民众,因此要人为地强化教育。但教育几乎在任何国家,都存在缺失的情形,事实上导致大批懵懵无知民众的存在。一个稍具文明的社会,不能弃这些人于不顾,这是极为现实的问题。除了教育的缺乏,社会分工,如社会学的专业化,也导致很多其他专业的人士对社会的认识处于懵懂状态。这也是非常现实的情形。
这样的“懵懵无知的民”,需要在社会,在现实生活中,而非学校范围内,继续学习以便参与到社会中去。他们的思想趋向,往往不是出于系统的理解认识和自己的独立判断,受外在的社会风气的影响往往较大。而一个人的生活圈里的社会风气往往因一两个意见领袖而定。这里的意见领袖,可能是某一政治人物,团体,传媒,学者,甚至商人等,总之是个某种权威人士。越权威,惟其马首是瞻的追随者越多。他们主张的或者是智,或者是义,或者是利,不管是哪一个,不管是智还是愚,善还是恶,就影响力看,没有太大的区别。
意见领袖既然称为领袖,就是有人众追随。众人所趋,就形成一种势力。这个势力一旦形成,正如曾国藩所讲,“虽有大力,莫之敢逆”,能够威迫裹挟那些不追随,持不同意见的人们。这样的势力一旦站稳脚跟,就从无形的风转成固定的习俗。在先秦学术中,这即是义转为礼,或者说对礼的塑造过程。在某种“义”是有天理人性基础的情况下,就形成好的传统。在某种“义”是肤浅低级的情况下,就形成陋习。
举例来说,中国人的闹洞房是个传统。在男女授受不亲,非礼勿视的社会氛围中,闹洞房给社会的性压抑一个渲泄的渠道,可亲可视而不妨礼节。闹洞房对社会的作用,就如节日:节日是人类特有的,从一成不变的生活中脱离出来,哪怕是暂时的,也对人的心理有莫大的慰籍,因为这是人性的一个根本特征。但在现代中国,社会规矩与不亲勿视近乎相反,很多地区闹洞房传统就完全堕落成为陋习,近乎变态性虐。
从社会风气起处,就知道慎终追远的人很少,所以社会风气多是发起在先,先有狂简,后有取裁。而社会上的普通人总是只在对社会风气有所不满,甚至厌恶的时候,才想到如何改变的问题。这里就牵涉到势的作用,尤其是改变势的问题。
势是常变的,此一时,彼一时。韩非子说:“夫势者,名一而变无数者也”(《韩非子·难势》)。《说文》解势说,“势,盛力,权也”。这里的盛是动词,如盛水一词中的盛的用法,含有蓄而未发的意思。势不是力,势与形,物有关,指的是(形或物的高下)所盛之力。势往往与权连用,权势。权,即能够对形或物变化起来时的走向有所影响之意。权是局域的,势是广域的。权势一词,既有指权本身的情形,也可看作“权”和“势”的复合词,即权与势分离:势存在于客观条件,有权的人不能占有势,情况的走向由两者共同决定。集权社会中,政令不行,是权与势分离造成的。借用韩非矛盾的寓言,集权要求绝对自由时,需能控制任何势;而势当其大时,莫之敢逆,势不可当;这两者必有一败。
在先秦学术中,对势这个范畴的重视从老庄始,为兵家法家所重。兵家法家对势的讨论,尤其是任势而动的思想,与老庄有很深的联系,带有浓厚的道家意味。但对于自我与势的关系,孔孟却比兵家更接近老庄。韩非子的矛盾寓言,是他用来说明“贤势之不相容亦明矣”。韩非子所讲的贤,应该就是孔孟一流人,甚至包括老庄。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老子·八》)。水处恶,即是没有任何势的卑低之处。老子认为圣人常处于势不能及的地方,不去占有势,不为势所动,而可以为势。庄子则避势,讲势不能及处的妙境,讲“道高益安,势高益危”(《史记·日者列传》)的道理。
虽然《论语》中没有直接提及势,但从孔子的言行中可以看出来,孔子不为势所动,行动有时顺势,有时逆势。孔子在不以势作为行动的原则这一点上,与老庄类似;在鄙视势这一倾向上,与兵家法家的倾向正好相反。在顺势与逆势中,孔子主要表现出的是虽逆势而不改;孔子要顺势掌握权柄,也是为了扭转势,所以说他,“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论语·宪问》)。孟子的浩然之气,可以抗击“莫之敢逆”的大势——“虽千万人,吾往矣”(《孟子·公孙丑上》)。但孟子的浩然之气不是专门用来逆势的,而是自身的本性修养,他说:古之贤王好善而忘势,古之贤士何独不然?乐其道而忘人之势。(《孟子·尽心上》)
孟子与孔子的儒家,表面上看起来有所不同,其实质却是一脉相承的。宋儒就将这一点看得很清楚。表面上看,孔子时常有类似于道家的叹惋,“天何言哉”;而孟子则咄咄逼人:“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孟子·滕文公下》)。又如,“(曾点)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论语·先进》);而孟子却常有再为冯妇之心(《孟子·尽心下》。冯妇力能打虎,后来向善不再打虎。这天他在野外,众人逐虎到一个角落,不敢打,看见冯妇,就请他。冯妇就欣然下车。众人很高兴,士人认为冯妇(违背了誓言)而嘲笑他。)。此类的例子甚多,不必一一列举。
孟子与孔子一脉相承的是朴,两人的不同,部分是学术分工不同,部分是性格和禀赋上的不同:孔子文一点儿,孟子质一点儿,正是“君子和而不同”所讲的情形。孟子见梁惠王,不大看得起王的威势,第一句话就是抢白:“王何必曰利?”(《孟子·梁惠王上》),梁惠王的愕然可以想见。如果这是孔子,梁惠王多半会问:“礼是这样的吗”?但碰到孟子这样的性情,梁惠王一想到“能拿这老头怎么样”,充其量只能翻翻眼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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