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谈略
杨道还
(这篇博文,本是为了回嘎拉哈博的帖子,但越写越长越散,就干脆自顾自说了。嘎拉哈博原帖在此 http://blog.creaders.net/u/4437/201702/280908.html。)
道德决定论不能说是坏事,可以省掉非常多的麻烦。但问题是没法决定,人们只能试图使这个问题明确点儿。老子不是决定论,老子说:“我无为而民自化”。虽不去不能决定限定,但道德仍然有特性可言。老子讲道和德,道之德(从道而来的得之在我,成为我的道之德),省略称呼才叫做道德。老子讲的道之德是道德的特性。中国人潜意识里,已经意识到这一点,所以有这一称呼。道之德与白话文常用的道德有所不同。从西语到中国的道德,又转到道之德,隔了两层,问题很多。我试试能不能简单通一下。
老子总是按照道一二三万的层次讲。善恶是二,不完整。老子说,善可转为恶。这里不是善等同于恶的意思,而是有时间,有事情事例事理,和有人加进去之后,原来的善就可能转为恶。这些加进去的东西,是原来善恶定义的分别中没有的;若有就不会善恶互转。老子要全面地讲,说上善若水。一件事做的好和坏,相当于善恶,是二;而上善是做得高,是那个一,是自然。道之德不是与贪欲相反的,而是在其上的;刻意禁欲苦行才是与贪欲相反的。《庄子·让王》有,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奈何?”瞻子曰:“此之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矣。”这个故事很能说明道之德对这两者的态度。
老子说他的道,易知易行。不若水就难,要费脑费力去做。对老子的道有所得,之后的道之德投影,就得到了社会道德。在康德讲的那个商人卖东西的道德例子里,伦理如果支持诚实,商人怕受到惩罚而诚实,是影子,怕的因素不在,影子就没有了。道之德是该如何就如何,最简单,易知易行而自然。这是实相。也有人用怕惩罚为借口,以便隐于世,所以影子和实相有时难以辨别。公平买卖,如同庄子说的藏天下于天下,只要这个行当不垮掉,生意总有,就相当于把钱存在顾客那里,按时总可取得,不必存在自己银行帐户里,明天就没了生意。这个易知,易行;但无商不奸,现实中道又不易知,总被聪明一叶障目。这个有点说远了。所以我认为在这一实一影中间,就得到了伦理。影子有变形,一定是伦理需要矫正,而不是培养新人类。“飘风(大风)不终朝”,天地如此,一代代地费力地培养新人类,革命复革命,结果大家已经看到了。现代社会用大数据,芯片控制人;改造人的DNA已经在地平线上出现了,或者这就是老子所讲的道理终结的先兆。但我认为这种“伟大成就”,只怕是一种要验证老子的“福兮祸所伏”的努力。
道不决定伦理,只是讲伦理始终有个道之德在里面,逃脱不了。正如水往低处流,不决定河会流到哪里,但一旦地形已定,大致流向可知。逆之而行,庄子说“迨己”,你自己会疲困而无所得。庄子这个说法,也是从一的层次来的,这个尚容另文说明。我留言中的地基和楼的比喻,也是这个意思,同个地基可以盖不同样式的房子,这里有某种限定,但没有决定,是开放的。这里也没有强硬地“不可违”的意思,“飘风不终朝”,老子没主张要挡着风,而是说这会“殆”,会“早已(维持不了多久)”。不管地基如何,就建个楼,不是不可以,是很难,很疲劳,眼看着就会倒。但老庄对圣人智者却没那么客气,这一来出于反之动的考虑(在之前的博文中有论述),另外也是现实的考虑。如墨子说,赶车的人鞭打有力的马(因为这样做才能有效果)。现在总有人说中国人的人性不行,列出一二三四,洋洋大观。打错马也!这样的人的车,能指望他走到哪里去?如何能坐?
老子指出伦理中有道之德这一不可逃之根,之源。老子认为没有完美的伦理,他以身为患,不要宠辱,如何伦理他的独立精神?诸子中很多人都讲规矩(圆规与曲尺),讲廉刿端方,老子却讲“大方无隅”。老几说,“老子无法无天”,真是揭出要义了。可道不常,伦理却不能不常,没有规矩,就与“伦”和“理”的字义都相悖了。庄子也是如此,魏晋名士从庄子那里也没学到伦理。老子讲道天地人,庄子却要从人讲到神人居焉,出于地天之上,真是“到哪里讲理去”?(《结构》第十六章)但他们却是最道德的人,老子讲无为,庄子讲不割,是因为,为则有恶,割则伤人害己(见《庄子·养生主》篇)。冯梦龙记赵母奇语“赵母嫁女,女临去,敕之曰:‘慎勿为好!’女曰:‘不为好,当为恶耶?’母曰:‘好尚不可为,况恶乎!’”(冯梦龙《智囊·杂志部》赵母奇语条)赵母真是深得无为之道。这个“枉则直”的弯,很少有人能转过来。
《老子》很难读,因为他说得极为概括抽象,又环环相套。到目前为止,一个小小的芝诺悖论都还无人能提出通解,过一阵子就议论纷纭一番。类似地,简单地讲老子说的就是这个或说的就是那个,是武断。老子说“不可致诘”,也是“道可道,非常道”的意思。拿着对老子的理解转一圈开开眼界,认为不通,再回来读一遍,就会发现还是通的,是理解没通,读《老子》的困难程度,大概如此。
以“自然”为例,这个词的本意是“自己就是这样”。庄子讲马,大意说,认识何为马,一样样地描述马的结构,生理,习性,写本百科全书那么厚的书,也还难以说完;但领匹马看看,至少不会犯伯乐儿子将蟾蜍认作马的错误。这是非常高明的预见。现在人搞懂马的DNA排序,是庄子身后2000年了,写的书加起来的厚度大概也不次于百科全书。马的各种RNA,蛋白质全搞懂,又不知还要多少年。但简单的是,将小孩带到动物园,他一下就知道什么是马。通过各种生理分析,各种辞藻的指,或者各种比喻,与从小生活在马背上的孩子相比,谁更能驾驭马呢。马尚且如此,抽象的概念更是如此。用各种思维工具,诗歌,逻辑,数学,艺术等等来指喻“自然”,不是没有用处,但以这些取代自然,认为这些比自然更恰切地描述自然,则显然是错误的。以“自然”为“自然”,然后用指喻,以指喻为此要,两者就各得其所,两全其美。
老子讲,“朴散以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庄子讲“上无为,下有为”。他们要用名器,但不以器为首要的。庄子文笔有谁能比,但他讲忘言;他不知道忘言,也不会有那样的文笔。有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积一大堆柴,也不愁没柴烧,但这个柴堆与山不是一个等级的。老庄这种认识方法就是尊道贵德,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科学精神,客观态度,又回归到尊重自然。这样的得到的是公,不是私。用到科学上,就是不是立意去发现个什么,而是发现什么在那里。没有这种态度的人,就如卞和拿来了玉璞,他说,你这个坐着硌得慌。庄子嘲笑惠施不能用大葫芦,也是此类的。庄子又说,即使想要成为一器,也要本性合适才行,不是器不足论,朴散就可为任何器,“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鋣’,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大宗师》)。尊道贵德用在研究人性上,就是研究自在的人,不用自己所想去干扰他,规范他。这显然属于关于伦理的基础研究,得到的是伦理的一个方面的支撑。希腊神话的铁床匪非要将人拉到铁床一样长,这样的规范是不伦的。这种回归自然虽然如同一个环,但每次回归都是不同的。虽然不可致诘,但致诘也不会空手而归。常常讨论一下芝诺没有坏处,但常常回归老子,所获必多。如,对静有所认识,可以回来看看老子论自然如何自在;对动有所悟,可以回来看看自然如何自化。这后面有大家伙,现在我还准备好讨论之。
从道之德到人们日用的社会道德,中间需要一个伦理,而不是自然规定的社会,不是社会进化论理论统治下的社会。这里的关键是人“类”的概念的产生,然后导致伦理,人伦的礼。泰山和鲁宾逊那样的独处,拿伦理来没什么用。老子讲,“始制有名”,伦理是个名器。人“类”始于二人,名器也始于二人。二人相平等,或者二人相对抗,是最基本的两种关系,简单说就是讲理,还是讲力。这两者在传统学术由仁和兵两个范畴概括。动物群体,也有群居的规则,但这样的规则几乎完全由物理世界限定,不能称为伦理。人在某一阈值上突破了这个门槛,但并没有远离,而很容易落回去。这一点看看《蝇王》,文化大革命,新奥尔良的水灾,就知道了。孟子说:“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科学发现人与黑猩猩不远,也是此类的观察。但这里有个阈值,人从自然之流走出来了,不再随波逐流,这是个关键的转折。文明社会的混乱阶段,可以说是掉在阈值之下了,所以那时人们有时反而羡慕原始部落的生活,桃花源里和伊甸园里的生活。至于这个阈值是什么,有很多不同观点。
孔子的理论核心,是处在仁这个位置上的。仁具体化到一个社会现实,就是礼,礼维持非暴力非对抗的社会的秩序。所以孔子既讲仁,又讲礼。但社会变动,社会道德又总是不完善,礼不能固定不变,需要改变。但这种改变,不是将人当成非人,所以从仁很难得到改变。孟子应之而起,讲义。义处理三个人及以上的问题。这里的问题与仁的问题,有截然不同的特征,从是非问题,转为宜与不宜。对这两类问题性质的认识和分辨,有助于解决很多现实问题,例如社会现象理解问题和普通人现实生活中的问题。是非有标准,只能说一不二,只能有一是;宜与不宜容许权衡,妥协,和就具体而言。要求任何三人行,都只能有一是,那是天真的想法了。政治正确,当成是非问题来处理,翻来覆去都是两难的,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两造都是将水带着孩子一起泼出去了。将其翻译成正治之义,才能存在权变的空间,而不是水火不容。义在仁的框架里,用以微调礼。孟子的理论核心是义,所以孟子虽然立足于仁对义的优先性,推崇孔子的仁,但屡屡强调义对礼的优先性。这种优先性是全面的,不仅包括伦理,也包括政治,如君臣之礼。孟子对君臣之关系的理论,从义联系到兵,主张兵也是解决问题的手段,这是朱元璋删他的书,将他从孔祠赶出来的原因。朱元璋解老值得一读,可以见识一下老粗试图理解《老子》和现代一些解老的书的对比。
道德这个问题头绪繁多。从老庄到孔孟,道德仁义礼有脉络相连,将这个框架整理出来是我写的《结构》一书的一个主要内容。这里就不赘述了。《结构》也讨论了人从自然之流游离出来的原因。老子讲道,是人之路;孔子讲礼,是人之所履。《庄子》注重其变,讲:“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其犹柤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孟子则认为“礼有经,亦有权(使之变化)”。道与礼,德与义,这两种动静正好以仁为镜子投影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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