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與“恆” 楊道還 6/9/2017 《老子》通行本中,“道可道,非常道”一句,“常”本作“恆”。馬王堆帛書中,此句即為“非恆道”。因為避漢文帝劉恆的名諱,通行本中,“恆”被改寫為“常”。所以這一句應該按照“恆”字解。類似地,饒宗頤“帛書《繫辭傳》‘大恆’說”一文中講,馬王堆本《繫辭傳》中,“‘易有太極’一句在帛書原作‘易有大恆’”。這裡的改動不小,據說也是因為劉恆。(這引起一個有趣的問題:如果說後來《繫辭傳》也是因為避諱,改“大恆”為“太極”;那麼易經中的“恆”卦,卻為何沒有改?或者當時人認為《易》有神,又或者當時人認為“文王作易”,這兩者猶在天子的等級之上,無須避諱。這個疑問,還有待方家解答。) 1. 饒宗頤在“帛書《繫辭傳》‘大恆’說”一文中,對恆字解釋極為詳備。他說:“恆字淵源甚古,殷墟文字裡有先公名曰王恆,其字做亘(“二”部首中間夾一如字母D的形狀)”。又說:“《詩·小雅·天保》:‘如月之恆,如日之升。’毛《傳》:‘恆,弦。’鄭《箋》:‘月上弦而就盈。’”“如月之恆”一句,按照饒宗頤的解釋,很明白:恆字的上下兩橫,是上天下地,中間從月。這樣毛鄭之說都容易理解了:字源,象,形,和本意可以交融。 《老子》中用“恆”,當然是引申出來的“象意”,是指着這象而生出來的意義。月的弦是變動而長存的,“恆”字裡面的常久就包含了變動的意思:變而存,存而變。恆字在經典中,引申出的意義有,久,常,堅固等(詳見上述饒文)。恆又用於有弦之物,如弓之弦。 我在以前的博文中提到,老莊所講的道和德都包含時間。道包含時間,意味着道包含着變化和變動。道包含時間,就不被時間所包含——即,道是無待的,不需要先有時間這個概念,然後才能講到道,道的概念在時間之先。在時間之先的道,不管時間意義上有何化,動,遷,運,逆行等都不受影響,這就是那個“恆道”。
對於“道是無待的”這一點,莊子在《逍遙遊》中有直接說明。有待,是先有某種框架,然後去將道套在裡面。這樣難以得到對恆道的認識。這就如那個如何將大象放到冰箱裡的問題。心裡有了這樣一個冰箱,如量子這個,上帝粒子那個什麼的,可以將大象放進去,但鯨魚怎麼辦,鯤鵬怎麼辦?能將過去放進去,如何把將來放進去?解決這些問題不能靠誇誇其談冰箱製造者如何高明,有名,用戶好評如潮等得到靈感。所以這樣的思路,不如老莊所講的虛極靜篤。虛其心,就像野生動物園,心外的一切動物和萬物,都可涵蓋。這樣的一種思維方式,至少讓人落下個開放的心態,而不是“自閉”。 2. 常字的來源,沒有恆那麼久遠。常從巾,有方正的意思。常在時間意義上,有不變動的意思,如五常,常識,常言,一直到現在講的常數。相對常來講,恆有在變化中,牢固存在的意義;在時間上,不一定需要時時刻刻不變。(拙著《結構》中,有對道的“或然”表現的解析,即是從這個意象而來。)如,持之以恆,不是不停息地做一件事情,而是有條件有隙即做,即使存在間斷也沒有關係。恆德,恆心也有此類的意思。又如,數學上有常量變量,也有恆等式,這個恆可以將常變量都聯繫起來。 可以用一個簡單的比喻區分恆和常,以卵擊石,卵一定會破,是常;但水滴石穿,是恆。又如,“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其無以易之”。(《七十八》)這句話中,水的柔弱是常,但一旦有恆,則沒有什麼能夠代替水衝激堅強(的效果)。恆有其生生不息的來源。常往往只是指一種不變的狀態。(《列子》愚公移山是寓意恆還是常,是個很有趣的問題。) 恆與常的區別或者可以這樣歸結:恆描述道,而常描述大德。用常來代替恆,是將常提高了一層使用。老子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四十二》)大德之物或人有其常,如“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其致之,天無以清,將恐裂;地無以寧,將恐發;神無以靈,將恐歇;谷無以盈,將恐竭;萬物無以生,將恐滅;侯王無以貴高將恐蹶。”(《三十九》)。這裡的一,就是那個常,那個有常的。天和地都是大德,但這裡的地是從天的一中分出來的,“地法天”。 蘇轍解道可道章,已經參破恆與常。他說:“今夫仁義禮智,此道之可道者也。然而仁不可以為義,而禮不可以為智,可道之不可常如此。惟不可道,然後在仁為仁,在義為義,在禮為禮,在智為智。彼皆不常,而道常不變,不可道之能常如此。”仁義禮智信,在儒家是五常,屬於常。蘇轍特別提出,這些“常”並非常道。這就將“恆意義上的常”與“儒家和通行意義上的常”分開了。蘇轍的這一理解,只能是基於常之上,仍有恆這一道理。 仁義禮智信的常,是德惟一的保證,不能隨便地二三其德,去改變。但這些常用之於天下,在紛繁複雜的天下,用起來卻又不足,因為不夠完整。秉持這些,只是貴德,還缺乏尊道的意蘊。只有剛毅木訥,而沒有通達,通達還需尊道之後方才得到。有人講中國的學問就是教人做人,這個認識是不對的。做人只是貴德,就如“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貴德並沒有錯,但不去尊道,“會做人”的人,只是一些鄉愿,只是“惟手熟爾”。只能說,從中國學問中可以得到作人(作為一個人)的道理,這個道理的核心就是尊道貴德。 尊道和貴德是一體的,“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常自然”。(《五十一》)只有尊道,沒有貴德也非自然。違背常或違背一,損害常或損害一,不是明。“不知常,妄作凶”(《十六》),這樣的行為會有損自身的德。有損於德,即便以道為籍口,也非自然(效法自身)。 3. 帛書《老子·二》說:“天下皆知美為美,惡已;皆知善,訾(斯)不善矣。有、無之相生也,難、易之相成也,長、短之相刑(形)也,高、下之相盈也,意〈音〉、聲之相和也,先、後之相隋(隨),恆也。 這一章,很多人誤解為相對主義。這種相對主義的解釋,截斷道流,講一個凝固片段的現象,與老莊所講的流化不息的意蘊是格格不入的。帛書一出,這樣看法的錯誤就非常明顯。這句的關鍵在於“恆也”,不是講二,而是重心在講,有個恆在裡面。如王夫之解此章所講:“要歸於兩端生於一致,故方有美方有惡”。即,美和惡雖然“異名”,但此章重心在於講兩者“同出”於恆道。從美醜的相對性追究,就背離了老子的意旨,越說越遠,這就像哲學家拿杯子舉例,有人卻要問杯子是鈞窯還是定窯的,這樣的考證除了證明哲學家沒有關於杯子的學問,得不到其他有意義結果。
老子舉出這些例子,類似於講“能量守恆”的意思:不管你表現為何,如何消漲變化,那個同出里總還有那個恆。這就如琴弦在彈奏的時候,雖然總是在動,但存在個平衡的位置;宇宙萬物也是類似的以道為弦的樂章。 《老子·七十七》中有:“天之道,其猶張弓與?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 有的解,如陳鼓應的《老子今注今譯》,將張弓等同於射箭,認為此句是(射箭的人),低了則向上,高了則向下。這個解隱約有“有的放矢”的意思,或者至少,有個目標性或方向性。我很懷疑老子此章包含此類的意思,原因很簡單,如果有個目標,何不談這個目標,而去談如何擺弄弓弦?!我以為,這裡的張弓意為,引弦時,弓稍在下者會被拉向上,向上者被拉向下,出於自然而不是有意抬舉或壓低。(詳見《結構》)萬物如弓稍一樣,在時間上,有張有弛。天時趨前,總是使得“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此章中的“人”,不同於尊道貴德的聖人或王,而是脫離天,“與人為徒”的人。這些人傾向於弛。這並不意味着這些人是惡的,只是“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莊子大宗師》)人道的恆,處於這張弛之間。此章包含弦的意象,所以順便記於此。 (wiki老子 (帛書本) https://zh.wikisource.org/wiki/%E8%80%81%E5%AD%90_(%E5%B8%9B%E6%9B%B8%E6%9C%A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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