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专家的”,有毛病么?
杨道还
4/12/2020
这句话,一般来讲,是没毛病的,比如在小学课堂,或者集市上讲。但把这个当成真理,登堂宣讲,或者自己事事如此,彻底如此,就有毛病了。这就变成了庄子所批评的“外立其德”。如,美感的外立其德,老子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艺术鉴赏的专家说,这就是美,大家都去拿着专家讲的去衡量,品味就差了,这个东西也就变得庸俗了。时装是个典型的例子,钝感的人都追上时髦了,就不时髦了。
现在人说,信息化社会反而去信息化(disinformation)。牟宗三讲过类似的意思。他说,“只有专家才有一点点的知识,我们一般人则一点也没有,实际上一无所知,所以要有哪一方面的知识就要向哪一方面的专家请教,这样一来其实都推诿给专家,这不是一无所知吗?……要得到知识是很不容易的。对知识要有清楚而明确的观念也不是容易的。”(牟宗三《中西哲学会通十四讲》第二讲)
专家的意见是他的,不是我的,更不是我。完全听从专家,就失去了我。牟宗三所讲,就是人还是要有一点自己的见识的。这样的见识未必是对的,但一点儿也没有,就“一无所知”。这种“一无所知”比无知更具危害性,无知的人还有变得有知的可能,这种“一无所知”却自己去追求被迷惑。就如清人赵翼诗里所讲,“矮人看戏何曾见,都是随人论短长”,无知与牟宗三讲的“一无所知”的差别就是“不曾见”和“随人论短长”的差别。这样的人,在现代社会里是受欢迎的,因为他们可以被信息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他一定会随。
这不是说,专家都是骗人的,一点儿也不能听。一下子就拐到这个思路上的人,心智的成熟程度就像小孩子看电影时问,这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呀?类似地,有人会讲,“咦,你这个是讲连数学物理课本都不要信吗?老庄果然是反智的!”这个不是这样讲。老庄只是说,不要认为书架上摆满了书,自己就有学问了。这样的人不如摆几瓶酒,弄个迎客猫,还实在些。
用比喻来讲,专家意见只是个拐杖,不能扔掉自己走的时候,可以依赖一下,但目的是自己能走。把专家意见当成电动轮椅,自己能走也不走,就丧失了走的能力。有一点点儿自我的见识,才有得到一点点儿知的可能。即便自我的见识是错的——这是最普遍的情形,也比“一无所知”强,因为改正之后就还有得到知识的可能,一味地去随就完全没可能。如何有一点点儿正确的见识,如何能改正错误的见识,是个大题目,这里无法细讲。但要知道,“要得到知识是很不容易的”,不是鼠标点一点就有了。
有人可能认为专听专家的,大概错不到哪去,“总比听你的强吧?”这种人实际上还有见识,不是彻底随人的。确实,专家的话往往更靠谱,要随人论断长,也不能随便地道听途说。但“专听”专家的,可能错的更离谱,不是专家讲错了,而是“专听”造成的。现在很多专家和宣传家知道这个技巧,针对“专听”的人,来挑选事实讲。
实际上,每个人都有一点点儿见识,也有选择,不然连专家是谁也不知道,不管专家非专家怎么讲,也都不会去关心。因而现实中的人也不是完全随顺专家意见的。人的一点点儿见识总是有成长的冲动,也有时想要去传达,如何对待自己的这一点点儿见识,是非常现实的问题。韩愈说,“行成于思毁于随”。自己的见识是内在的,专家的意见是外来的,这两者有时一致,有时相左,但不管怎么样,追求见识成长的人,都需要“思”的博弈,不是随随便便来去自由,而是让内在的和外来的放手一搏。老子说,“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这样的博弈总是有好处的。
现实中,完全听从专家的意见,也是不可能的。专家打架时什么办?还是需要有自己的见解。 讲个冷笑话,物理学家,数学家,和进化论学家一起吃咖啡,坐了一小时,看到对面的房子进去了两个人,却出来三个。物理学家说,这是观察时间不够长,所以两个和三个都是对的。进化论学家说,你这个等于没说,可以假设一对夫妇进去,生了孩子一起出来,就二和三都能解释。数学家大怒,说,都是胡说,我们能确定并仅能确定的是,如果再进去一个人,这个房子就是空的了。专家不提供解释,而提出模型,让人自己去想时,也需自己斟酌。再讲个冷笑话,科学家寻找青蛙听觉器官,发现敲铃,青蛙会跳。科学家遂逐一切掉青蛙腿,切完最后一条,敲铃青蛙也不跳了。华人囤货攒钱,是贪婪不满足,还是恐惧失去?哪个模型对?又如,专家改口了怎么办?口罩戴还是不戴?这也是个冷笑话。
对于人自己的一点点儿见识,尤其生活中得到的真知和常识,需要珍视。这样听到专家的意见,才能有助。在不能确定时,也不会有损失。不知道自我珍重,失去了自我,就一定会有损失。老子说:“俗人昭昭,我独若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黄鹤升说,是别人看去的闷闷,不是真的无主见,没听到。曾为朋友解此意,吾友说,别说得那么复杂,你就是倔。言之有理,一至于此。
(早晨起来看到张文宏和钟南山意见相左的新闻,有所感,遂草此文。)
附,与题目关联的旧博文:识与见——读罗素的《如何避免愚蠢的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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