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梦人
杨道还 2/24/2021
《传统学术与个人修养》介绍之三.四
(一)
最近有篇关于“清醒梦”最新研究进展的报道。“清醒梦”英文是lucid dream,指人做梦的时候,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在作梦。“清醒梦”的发现,由来已久,如藏传密宗里就有梦瑜伽的修行方法。这个实验研究表明,正在作“清醒梦”的人,有些人能够正确回答研究者的提问,因而至少这部分人的确是清醒的,在清醒地做梦。
这当然是个有趣的实验,但这个实验的意义大概主要在于证明了传说中的“清醒梦”的存在。对任何文化遗产的审视,现在很多人是遵循“有罪推定”——未被科学证明,即是无稽之谈。所以这个实验具有当代的意义。(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这个实验对认识“清醒梦”,帮助并不是很大,可以说具有“阶段性意义”,即,离达到理解还很远,而且这种“客观”实验方法也似乎到了极致。这个实验有如庄子的“鱼之乐”所寓言的那样,研究者始终在梁上,虽有观察,却永不能真正地得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有如雾里看花,又如“春江水暖鸭先知”,人可以想见,却难以有真正意义上地感知和体验。对“清醒梦”真正意义上的认知,只有那些有亲身感知和体验的人才能达到。所以,有人认为密宗僧侣、印度的瑜伽师,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清醒梦”,因而对“清醒梦”的科学研究应该由这些人作才对,但显然这里是有个悖论的。
“清醒梦”引起普通人的关注,大概是科幻电影《盗梦空间》(Inception, 2010)引起的社会效果。这个电影讲述了一群人如何通过“科学方法”侵入人的梦,来植入想法,以达到影响和改变一个人的观点和倾向的目的。这个电影比一个老电影要更为“现实一些”。惜乎,已经忘记了那个老电影的名字,它讲了一个城市的人都只在傍晚清醒,其余时间的记忆和意识,都是一群人在夜里给他们植入的故事。这显然属于幻想性质。
“现实一些”并不等同于现实,科技迄今仍不能真正潜入梦境,《盗梦空间》只是对“清醒梦”的一个半真半假的演绎。当然这个演绎非常精彩,才引起大的社会反响。似乎美国文化中,对于意识超前,严肃而难以定论的题材,电影总是走在前面,不难定论的那些才留给严肃科学和学科。
“清醒梦”并不是罕有的现象,有研究说,大概有一半的人,有过一次“清醒梦”的经历。不知道这些人中,又有多少是偶一为之的,多少是有这个“习惯”的,多少是有这个“能力”的。物理学家费曼是有这个能力的,也写了下来。(Richard Phillips Feynman《别闹了,费曼先生》)
(二) 似乎,只要人做梦时,有一点点觉察出自己在做梦,就算“清醒梦”。如,很多人在梦中问自己是不是做梦,即算是意识清醒。在梦中能正确回答研究者的问题,也算是清醒。也就是说,不必完全清醒,只要意识中有清醒的成分,即可算作“清醒梦”。“清醒梦”不是一种病态(disorder)。将现实等同于梦境,不是“清醒梦”, 而是病态。但这种昏乱是意识的混乱,不是清醒。
高级的“清醒梦”,不是作梦,而是真正地去做(make)一个梦,人不仅能够意识到自己在梦中,而且能够去参与、引导、甚至创作,就像《盗梦空间》里的架构师那样。这样的人,不知在人群中有多大的比例。这些人主动地去创造梦的内容,似乎不应被称为作梦的人,而应该称为御梦人,即驾驭梦境的人。人的自我意识,此时是在梦境之外,人与梦的关系,与小孩子玩泥巴、作家写小说、艺术家创造作品,有类似的性质;只不过材料是梦的性质的、完全精神上的。 御梦人的清醒,与通常所讲的清醒也有差别。御梦人的清醒,接近于“原始人聚精会神的遐想”,而与“受过教育的人”的心无旁骛的思考不同。前者有如天堂飞鸟,无拘无束;后者则如轨道上运行的列车,甚至看不到的终点,都是前定的。(巴什拉说:“对于原始人来说,思想是一种聚精会神的遐想,对于受过教育的人来说,遐想是一种松弛的思想;这两者之间,‘有生气’的含意是相反的”。(加斯东·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火的精神分析》)“有生气”即是活跃遒劲。思想如驯顺的拉磨的马或脱缰野马,哪个更有生气呢?“松弛的思想”正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真意的来自。巴拉什这句话,正是庄子的“吾丧我”(《齐物论》),“欲告而忘之”(《庄子·知北游》)境界的一种阐释。(引自《传统文化与个人修养》第二章第五节“深层次的思维”))
那么“清醒梦”反映了一种什么样的意识状态?除了有趣,还有什么意义?“清醒梦”是人的深层自我意识的一个反映。古希腊神庙有铭,“人,认识你自己”。“清醒梦”是认识自己的一个中间阶段。
人对自我的认识和反思,是一个人的精神存在的基础。正如照镜子,动物中只有很少的几种能够辨认出自己来。那些不能将自己和周围环境区分开来,没有清晰的自我认识的动物,也就不辨物我,不知“我”的存在,或“我”的死亡,这样的存在只是“物化”。这就意味着,他们只有游移的观察点、立足点,有时以为自己的生命在自己的身体里,有时认为存在于别的物之中,不能形成“一贯”的意识和思维。所以,对自我的认识和成功辨认,实际上是所谓客观认识的基础。 此外,人是一种特别的动物,是超越动物的动物。人不仅要认识自己,而且要实现自己,而认识自己是实现自己的一个标志。
笛卡尔讲,“我思故我在”。这句话里的思可以理解为遐思或聚精会神的思考。不管是哪一种思考,思考的“一贯”性决定了“我”的存在,即,笛卡尔又讲的“I am, I exist。”这里的思导致对自我的反思,就像照镜子一样。(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三) 中国人对“清醒梦”的最早记载,应该是《庄子》。虽然庄子说,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但他本人是多梦的。庄生蝴蝶梦,是尽人皆知的,“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蝴蝶也。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庄子·齐物论》)梦为蝴蝶,属于典型的飞翔梦,很多人的“清醒梦”有这一类型。至于庄子与骷髅在梦中的对谈(《庄子·至乐》),可说是典型的“清醒梦”。虽然这也可以解释为庄子创作的寓言,出于想象而非真的作梦,但庄子能写出这样的寓言,大概也是有“清醒梦”的经验使然。
陆游也是个御梦人,他说,“梦中了了知是梦, 却恐燕语来惊眠”(《记梦》),明显是将清醒梦入诗。他又说,“君知梦觉本无异,勿为画饼流馋涎”。这句将梦和觉同论,“本无异”,可能稍微费解一点。这句的解需要从庄子蝴蝶梦来。
庄生梦为蝴蝶,提出了“我在哪里”的问题:真正的庄周存在于蝴蝶,还是在清醒时的庄周?庄子说,“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庄子认为蝴蝶即是庄周之化。与笛卡尔对照来看,如果梦中的思也算是思的话,那么庄子就既是蝴蝶,又是庄周,中间有“物化”这一转,而没有分割开来。这就导致了,思为蝴蝶,我为蝴蝶;思为庄周,我为庄周——也就是说,我思不导致“一贯”。这真是个有趣的结果。
但庄子并不是停留于此。庄子认为,所谓的庄周,只是庄子的“我”,而“吾丧我”。“我”的物化,不能将庄子的“吾”一起物化掉。庄子认为,真正的庄子是庄子的“吾”,这个“吾”恰恰需要知道“我”的物化,需要物化“我”之后,才能显现出来。因而,庄子所讲的清醒的主体,是“吾”,不是醒着的我,也不是蝴蝶,而是“清醒梦”里那个清醒的人,这个清醒的人看醒着的我,也如看蝴蝶一般。这个“吾”,才是人真正的自我,才是能够保证“一贯”的自我。
宋时道家的地仙一流人物陈抟,也讲了与庄子相仿的意思。陈抟作《睡诗》: “至人本无梦,其梦本游仙。 真人本无睡,睡则浮云烟。 炉里近为乐,壶中别有天。 欲知睡梦里,人间第一玄。”
陈抟这首诗,直接解释了“至人无梦”(郭象《庄子注》)的意思。“无梦”可以并非指没有生理上的梦,而是“无睡”。人是清醒的,当然梦就不再是梦,而是类于坐禅时的心理活动:坐禅时是观心,无睡的清醒梦也是观心,只不过这个心,要深沉、灵变、玄妙得多,所以是“人间第一玄”。
(四) 庄子所讲的,可以将意识分为若干个范畴层次来理解。
李宗吾说,人脑就像一个囊,囊即是口袋。人能想的所有东西,都是从这个囊中掏出来的。但这个囊却不见瘪下去,所以李宗吾称之为“固囊”。意识是装在这个叫做固囊的口袋里,即“壶中别有天”。
“人能所知者,必先已入梦。”巴什拉这句箴言将人的所知范畴,装到了梦的范畴这个口袋里。梦是装在“固囊”里的。如果巴什拉这句话所讲的是对的话,可以说“人能所知者”是处于囊中囊里,即“固囊”中的“梦囊”里。
“梦囊”除了装下了醒着的人的所知和所思,还装着诸如潜意识、下意识、无意识等一系列意识。人作梦的时候,醒着时的意识不再支配(dominating),这些意识就浮现出来,而导致梦。这些梦或者是被感官层次触发,或者是被心理层次触发,不能一概而论。(对此的分析,详见《传统学术与个人修养》)(杨道还原创,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wordpress链接)
按照这个范畴的层次,“我思故我在”所讲的,是囊中囊里的东西。人对自我的意识的真正地认识和反思,至少要出于“我思”,对“梦囊”有所认识,才能窥豹一斑。即在梦囊之外的清醒的人,才能将人的意识中的自我与人的潜意识、下意识、无意识中的真正自我,综合起来看,而得到更为真切的认识。
当一个人隔绝外物、感官、心理等的影响,即人能超脱,使这些诱因不足以触发梦。那时,人之所梦,就是那个真正内在的“吾”之动,这个动也可以是“其寝不梦”。这个题目超出笔者所能讲的范围了。当人不能超脱这些诱因,却有“清醒者”旁观这些梦的发生,人能够更好地认识和把握自己,是毫无疑义的。但应注意“清醒梦”只是这样一个有帮助的能力,不应是一种追求。人通过“清醒梦”认识自我是有意义的,单纯通过刺激、学习达到“清醒梦”,则毫无意义。
所以,庄子的清醒,与人处在醒着的状态是两回事。庄子说,“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庄子·齐物论》)显然庄子认为,醒着的人只是另一只蝴蝶,是那个梦中蝴蝶的物化,唯有在这个梦中仍然清醒,才算是清醒,是大觉,即大的醒来。
《列子·周穆王》篇有,周之尹氏是个大富,他有个役夫,在他驱使下,每天劳苦不堪,却每夜作美梦。役夫说,“吾昼为仆虏,苦则苦矣;夜为人君,其乐无比。何所怨哉?”而尹氏却每夜梦为人仆,备尝劳苦笞挞,自觉苦不堪言。
这两个人到底谁更清醒呢?“我思故我在”与梦中人,又是谁更清醒呢?庄子说,“莫觉莫悟,何相孰也?!”(《庄子·列御寇》)
佛教所讲的觉者,也不是“我思故我在”的醒着的人。《金刚经》有,“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不能御彼梦者,又如何御此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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