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拾兩則
楊道還
(一) 80年代,回老家了一趟。老家是深山谷中的自然村,回去需要從長途快車轉普通的木座綠皮火車,就是逢村即停的那種。從綠皮車下來,還得再轉長途客運汽車走上近2小時。下了長途汽車,或者走山路,爬過山嶺,或者走大路,轉過山坳,就到了。所謂的大路,就是泥路,也幾乎是自然的,過小溪小河的地方,也沒有橋,可以通馬車或者拖拉機。時值深秋,溪水都幹了,這條路大概汽車也能過得去。
山路是條畏途,在長途上顛簸擁擠2小時之後,尤其如此。幸運的是,這天,村子附近的公社有輛拖拉機不知運什麼東西回來,停在了客運車站,這是個四輪拖拉機,掛了個斗,可以搭腳。可以的意思是,熟人另說,其他人給開拖拉機的人幾毛錢,就可以坐在車斗里捎腳。大概這是開拖拉機的人習慣了的賺外快的方法。
寒暄和七嘴八舌討價還價的時間很短,一來天快晚了,二來山里人淳樸,沒有什麼來回的糾纏。我不認識開拖拉機的人,也不想搭上什麼關係,就交錢上車斗里坐下了。人們陸續上來坐下,有兩個站在駕駛座旁邊。站在駕駛座旁邊似乎很危險,因為山路狹窄顛簸,不小心就會被刮到碰到。但上路後,這兩個位置的優越就顯出來了。每過泥地,車斗里就會下泥巴雨,拖拉機後輪甩到天上的泥巴砸在車斗里,像下雹子一樣。泥巴雨比雹子更稀疏,有的個頭也顯然比雹子大得多。還好秋天枯水,沒有泥漿。
車斗里,大家對泥巴雨都處之泰然,沒有人東張西望,沒有人大驚小叫,也不是每個人都像我那樣低着頭蜷手蜷腳的。我對面的看來四五十的中年山里人,坐在行李上,從容地就像坐在壟頭,只是微微倥着臉。有人還在聊天,因為拖拉機的轟鳴,人們雖然比平常更大聲地講話,也聽不清在講什麼。聽聲音,坐在我的一側的是兩個年輕的姑娘或者小媳婦。其中一個很活潑,時而縱聲大笑,蓋過了拖拉機聲。她們嘰嘰咕咕的講話持續了一段路,別人都慢慢靜下去了,她們還沒有停。其中一個開始意識到她們的聲音有點大,在另一個放聲笑談中,大概用胳膊肘頂了一下她,有點斥責地說:“別笑了。”那個活潑的聲音登時低下去了。但只過了一刻,就聽她負氣地大聲說:“不笑,想叫我哭麼!”拖拉機的噪音很大,但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卻好像突然靜下來了,我聽得一清二楚,不禁抬了一下頭。抬頭時,正看見對面中年人的嘴角微微地向上動了一下。
轉過已經昏暗的山坳,就到家了。
(二)
曾經住過的小鎮旁,有一條大河。一條繞着鎮邊的溪流,從濕地里穿過流到大河裡去。在交匯的地方不遠,溪流上建有一座公路橋,橋上有行人步道,一直通到河邊的草地沙灘,是個散步的好去處。濕地里緩緩的溪流,被公路橋束住了出河口,就變得湍急渾濁,常常見人在橋邊湍水中釣魚,而且能釣到很多,不知道是什麼原理。
溪流衝出來的細沙,堆在大河和溪流中間,形成了一條沙堰,一直伸到大河中去。夏秋水淺時,漫過沙堰的水最淺處,只有腳踝深。如果不嫌草叢中的髒東西,不怕水蛇和蚊蟲,從岸邊的原生深草中,可以一直趟過去,“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這天陽光明媚,春風已暖,水還很冷,朋友和我散步,就沿着橋向另一邊岸走去。橋上散步的人絡繹不絕。有三個年輕人,大概是附近大學裡的學生,一女二男,在橋邊跳水玩。女孩已經爬到人的胸口那麼高的欄杆外,不敢跳,所以聽得到三個人笑嗔,勸誘,威脅之聲不絕。
朋友和我走過,我說:“在我們那裡,肯定會有人來跟他們說,這裡有多危險;這邊兒沒有”。朋友淡淡地說:“She can handle it”(她應付得了)。走過橋去不久,他們的聲音停了,就聽連續的撲通撲通三聲,我們看到三個人順着水從我們旁邊游下去了。
我們走到河邊沙地,正在找塊草地準備坐一會兒。他們已經從河裡出來,向橋那邊跑去。兩個男生跟我們招呼一下,先跑過去了。女孩在後面,我的朋友說:“Is it fun”(好玩嗎)?我沒聽見她的回答,逆光里,只看到她笑露的牙齒,濕淋淋地跑過去了。
這是個好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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