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4-29 时代潮人 考古暨历史语言通讯
考古暨历史语言学会学术副会长郑炜明教授【特别介绍】:鄭煒明(1958.12 -- ),常用筆名葦鳴,澳門永久居民;原籍浙江寧波鄞縣,生於上海。1962年至澳門。澳門東亞大學本科學院首屆一等榮譽文學士(中國語言文學)、澳門東亞大學研究院中國文史學部首屆文學碩士(中國歷史)、(北京) 中央民族大學文學博士。 曾於澳門東亞大學、香港中文大學、澳門大學、澳門保安部隊高等學校、澳門旅遊學院、香港大學、香港道教學院、香港浸會大學等院校從事教研與行政工作。 現為香港大學饒宗頤學術館高級研究員、副館長(學術) 。山東大學校聘中國史博士生導師(歷史文獻學、明清史)、博士後合作導師暨該校歷史文化學院兼職教授;黑龍江大學校聘客座教授、國學院博士生導師(先秦倫理思想);雲南大學校聘客座教授等。並為中國詞學研究會常務理事(終生制) ;世界漢學研究會創會監事長、常務副會長、學術秘書長等。 已出版學術著作(包括著述35種、主編26種) 共五十餘種,發表論文約二百篇。研究以華學為主,涵蓋詞學、古典文學、現當代文學、文學史、文獻學、歷史學、考古學、人類學、簡帛學、敦煌學和饒學等領域。 曾先後榮獲國際、國家和省級學術獎項十七次;最近者包括第六屆夏承燾詞學獎二等獎,為港澳及海外學者獲此殊榮之首人。 師事饒宗頤、羅慷烈、馬學良、戴慶廈、林子昇、黃兆漢等諸位先生,並曾從全漢昇、王堯、謝冕、楊匡漢、周兆新、B. R. Wilson、A. W. T. Green、柳存仁、蕭慶威(後易名山崎慶威) 、雲惟利等先生遊。 曾於海內外八次獲得新詩創作獎,包括1994年臺灣創世紀詩刊/社四十周年紀念詩創作大獎等等。已刊行文學創作個人專集或合集共十種。有新詩作品入選大中華兩岸四地多種重要詩選,並有新詩和散文作品入選兩岸的現當代文學大學教科書或教材。 2017年4月当选为古暨历史语言学会学术副会长。
书的价值在于你是否阅读过它
时代潮人:香港大学饶宗颐学术馆规模有多大? 郑炜明:目前学术馆面积大约400平方米,是由原来的港大教授宿舍楼改建而成,原来这栋楼住的多是副校长和教授,后来这些宿舍改建成为研究机构使用,除了饶宗颐学术馆还有其他学术单位。
时代潮人:为什么叫学术馆而不是叫文化馆或纪念馆? 郑炜明:当初也有很多人建议叫文化馆、纪念馆或者展览馆等,但是饶宗颐先生坚持要叫做学术馆,因为他说自己是学术起家的,而且他认为所有的文化问题到了最后还是学术的问题,包括艺术、文学等到了最后也是学术的问题。因此坚持了下来。
时代潮人:学术馆里面的主要组成是什么? 郑炜明:学术馆里面主要包含了两个部分:一是艺术展览部分,二是学术研究部分。你现在看到的小型展览厅,展出的基本都是饶宗颐先生比较近期的书画艺术作品。这些作品大概每两个月会换一次。假如要举办大型展览,就到外面专业的艺术机构展出。学术研究部分主要由一个学术部来运作,里面有五六个研究员,主要做的是与饶宗颐先生有关的中国传统文化研究。此外,学术馆还有一个自己的藏书室,饶宗颐先生把它叫做“选堂文库”,藏书约有四万册。饶宗颐先生想把这个文库做成香港版的东洋文库。目前主要收集了饶宗颐先生捐赠的一千多种古籍善本(包括很多极其珍贵的明清时期的线装书)和其他学术著作。另外,还有很大一部分是业内学者赠送的签名本,其中就包括季羡林、钱钟书、顾廷龙等人的著作。由于饶宗颐先生在许多领域都有研究,所以不管是内地还是海外的学人,上到90多岁,下至30出头,他们出了书都会邮寄签名本给饶宗颐先生,相应地,我相信饶宗颐先生也会赠送自己的签名本给他们。这部分图书大概有两千多种。
时代潮人:学术馆的精华是什么?饶宗颐先生对于图书的态度是什么? 郑炜明:学术馆最精华的部分是饶宗颐先生那一千多册线装书,很多是明清时期的孤本,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对于图书,饶宗颐先生一直强调自己不是个图书收藏家,他说自己是个用书的人。他不像许多收藏家那样,只顾着把书弄得漂漂亮亮的,却不去读它。所以你可以看到,即使在许多很珍贵的线装书里面,也有许多钢笔、圆珠笔留下来的笔记、下划线,甚至关键页码折叠起来等等。饶宗颐先生说,书的价值在于你有没有真正用过、阅读过,而不是这些书值多少钱。
时代潮人:这些珍贵的图书资源,普通读者能享受到吗? 郑炜明:学术馆的资源是免费开放的,只要读者感兴趣,不管你是不是港大的学生、老师,只要做相关登记,都可以使用。但有个原则就是,这些资料只能看,不能外借。如果你需要外带,我们可以帮你复印,而复印都是按市场价格来收费的。 时代潮人:饶宗颐先生研究领域极其广泛。他是怎样平衡博与专的? 郑炜明:饶宗颐先生年轻时做研究,完全根据自己的兴趣,喜欢什么就去研究什么,根本不管这个研究会不会给自己带来名和利。但是现在的学人做研究,首先考虑的是能否上核心学术期刊,这个东西会不会在自己评职称时有所帮助,会不会带来经济回报等。现在整个学术界都非常功利。饶宗颐先生同一辈的学人做学问基本跟他一样,觉得有兴趣了,文学也研究,易经也研究,甲骨文也研究,梵文也研究。曾经有个学者问饶宗颐先生,“你是哪个专业的?”饶先生很幽默地说,“哎,很惭愧,我无家可归。”除此之外,这也和现代科学的精细化分不开。现在整个学术界都太强调专业了,一见面就问你是哪个专业的。比如介绍自己是中国文学研究的,这不够专,你要说自己是研究现当代文学的,这仍然不够,非得说自己是鲁迅文学研究的,这才算介绍清楚了。所以现在我们有很多鲁迅研究专家,但他们一旦脱离了鲁迅,可能什么都不懂。很多人也会问,饶宗颐先生的研究面是很广,但是基本没有一个领域能够排第一。确实也是如此,饶宗颐先生不可能和那些一辈子搞鲁迅研究的学者比拼鲁迅研究。
时代潮人:饶宗颐先生的学术研究经历,能给当代学人哪些启发? 郑炜明:其实就像一场体育比赛,有人跑一百公尺很厉害,经常拿冠军,当然这很了不起,也是他的专项。但是除此之外,还有十项全能冠军。其实饶宗颐先生更像一个十项全能选手。与当代学人对比,饶宗颐先生那个时代的学人更加强调全才。比如说王国维先生、陈寅恪先生等。他们没有受过很系统的专业教育,甚至没有正儿八经的学位。陈寅恪先生就是在西方各个国家、各大学之间游学。所谓游学不仅是讲授自己的学术,更重要的是吸收别人的东西。所以,陈寅恪先生游学十几个国家,也没有拿到一张文凭。但是当他回到清华大学,照样是国学院里面的四大导师之一。当时梁启超就写文章说,“他那些短文就已经比我的长篇大论要厉害”。这就是饶宗颐先生那个时代的制度,只要你获得了一些大学者的推荐和认同,就表明你的学术地位已经建立了。这种情况在当下学界几乎是不可能存在了。 给当代学人的建议就是,不要把自己局限在某一个领域,不要把自己变成专家,而应该成为学者。所谓的学者,是他能够横跨许多领域,成为一种“通人”,成为“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真正的大学问家,不仅能够看到空间,还能够看到时间。
时代潮人:你觉得家学对饶宗颐先生的影响有多大?对比现代的家庭教育,有哪些启发? 郑炜明:中国传统教育是非常强调家学的。在1949年前,还有很多拥有良好家学的学者,比如后来在国学领域比较有名的杨树达、杨伯峻教授等。饶宗颐先生的教育是传统中国家学的典型代表。饶宗颐先生从幼年起,就整天浸泡在家里的天啸楼读书。当时天啸楼藏书有十几万部,基本上相当于一个小型图书馆。没人知道这段时间饶宗颐先生究竟读了多少本书,这种学习的一个好处是,时间只用在自己的兴趣方面。不像现在的小学、中学,有的科目可能你不感兴趣,什么地理、物理、化学等等,但是非读不可。因为你要参加高考,所以必须学这些。所以说,当现在的教育体制化后,你很难有机会让你的孩子完全漫无目的地在家读书,而且现在法律也不允许。比如说香港,不送到了法定年龄的小孩去学校接受教育,是会受到法律处罚的。从这个角度来讲,像饶宗颐先生那样完全由家学培养出来的人才,当今社会上基本没有了。
时代潮人:除了父亲外,还有哪些人在饶宗颐先生成长的过程中起了重要影响? 郑炜明:除了家学,青少年时期对饶宗颐先生影响很深的人主要有这几个:一是顾颉刚教授。大概21岁的时候,饶宗颐先生就在顾颉刚主办的刊物《禹贡》上连续发表了4篇论文。当时顾老的刊物几乎相当于我们现在的核心期刊,能够在上面发表论文的都是这个领域的教授级人物,所以说在圈子里是很有影响力的。除了顾颉刚之外,还有孙诒让、顾炎武等。其中很值得一说的是一个名叫林仰山的外国人,1949年前他是齐鲁大学考古系学家,后来到香港大学做了中文系系主任,就是他破格录用了饶宗颐先生。你也知道饶宗颐先生没有任何学位,要不是有顾颉刚和林仰山他们对他的特别对待,应该不会有后来的饶宗颐。 时代潮人:香港对饶宗颐先生的学术研究有哪些影响? 郑炜明:来到港大后,饶宗颐先生主要教授古典文选,他最常开设的科目是昭明文选。除了授课外,饶宗颐先生的研究面也扩大了不少,比如说甲骨文学、敦煌学、古典文学、历史学都进行了研究。正是依托香港开放自由的环境,饶宗颐先生才有机会与世界上不同国家和地区的汉学家进行交流沟通。有机会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认识自己想认识的人。
时代潮人:中国人的性格普遍内敛,埋头治学的多,而既长于治学又善于交流的甚少,饶先生为什么能平衡得如此好? 郑炜明:我很清楚现在的学者对外交流的时候是怎么回事,阿谀奉承、故意迎合,最好让外国人捧他几句,这样他就高兴了,回去也有面子。但是饶宗颐先生是站在中华文化的立场上来交流的,他极其强调文化的自信心和自尊心。比如他现在主编《华学》杂志,他很欢迎外国汉学学者投稿,但是有一个条件就是要用中文。假如他们不懂中文的话,自己找人翻译再投过来。在交流的时候,可以有辈分之分,但是学术观点上人人平等,在这方面他不会做丝毫让步。他曾经在《华学》发刊词上批评中华文化在鸦片战争之后丧失了自信心和自尊心,这是很要命的。所以中华文化的当务之急就是建立自信心和自尊心。只有有了自信心和自尊心,才能做到比较好的文化交流。其实许多国外的顶级汉学家是看不起我们的,因为他们在研究中华文化方面确实做得比我们还要好。
时代潮人:这是学术态度问题还是学术能力问题? 郑炜明:本质上这是一个态度问题。其实我们在做汉学研究时是有先天优势的,我们的母语是汉语,我们资料的取得又比他们方便。但我们经常采取学术工程这样一种运动化的模式,希望能取得某方面研究的突破。但是研究是需要时间的,不可能在你需要的时候就出成绩。所以许多学术工程成为烂尾工程。上个月一个很有名的法国汉学家汪德曼先生来香港大学开讲座,整个现场都很好,但是在提问环节很多人问“中国文化怎么办?”“未来该怎么走?”这样的问题。汪先生很恼火,“这是你们自己的问题,不要凡事都问外国人,觉得他们说的什么都是对的,对自己一点自信心都没有!”所以说,需要重建我们对学术的态度、自信心和自尊心。
做学问没有退休之说
时代潮人:这些年中国的经济表现很好,但是中国的文化怎么就越来越没有自信了呢? 郑炜明:自从五四运动之后,我们本来可以很好地发展科学,大量引进先进技术,但是我们错过了那一段。以致现在像钟摆一样,到了另外一个极端,整个社会都倡导理科,一下子就科技至上了。现在大学的校长和国家的领导都是理工科出身,而不是文科生。
时代潮人:我们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饶宗颐先生的很多学术成果都是在退休后才弄出来的。这就有点不能理解了,退休之后本应该养养花、遛遛狗什么的。饶宗颐先生的学术生命周期为何这么长? 郑炜明:我觉得这还是个态度问题,饶宗颐先生没有制度内的那种心态。所谓的制度内心态就是指退休了就退休了,授课终止了、学术研究也停止了。但是饶宗颐先生经常讲要退而不休,他说做教授和学者的人,应该关注的是学问,而不是退不退休的问题。“学问哪有退休的说法呢。”他经常批评现在大学的退休制度,“对于研究中华文化的学者来讲,六十岁退休太早了,这个年龄刚刚读过几本书,还处在研究的入门阶段。”现在许多教授一退休,就不做学问了,说自己没有职位,也没有办公室。其实搞学术是个人的事情,和你担不担任院长,是不是博导没有关系,所以饶宗颐先生一直做学术到88岁。他说之前的几十年基本都在积累,到了后面这二十几年才把这些积累整理出来。
时代潮人:无论哪个领域,功名或多或少会削弱人的斗志、分散人的精力。在这方面,学者也不例外。饶宗颐先生早就奠定了他在学界的地位,荣誉无数,但名与利似乎并没有束缚住他,他为什么能如此超然? 郑炜明:饶宗颐先生很看重的是自己的研究,只要研究做出来了,他的书照样出,著作放在那里,迟早是有人要看的,短时间内没有人知道也没关系。有不少香港学者说,我们学问做出来了,但是内地的学者都看不到,做了等于白做。其实这是进入了一个误区,还是把自己的研究和外人的评价、社会的功名等结合起来,这是很不好的现象。其实只要你的学问做得够深够精,将来做学术史回顾的时候,历史总会对你有个说法,最后还是公平的。
时代潮人:饶宗颐先生是潮州人,他对于潮学研究的最大贡献是什么? 郑炜明:饶宗颐先生认为潮州文化和中原文化,甚至是唐朝以来的文化,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陌生,甚至还有许多继承关系。他的父亲饶鄂老先生因编写《潮州艺文志》劳累过度,在饶宗颐先生17岁那年便匆匆离开了人间。后来饶宗颐先生继承父志,一方面将父亲的诗文遗稿编成《天啸楼集》,另一方面旁搜博采,拾佚钩沉,完成《潮州艺文志》,后刊于《岭南学刊》,成为潮学研究的重要史料,一直被沿用至今。饶宗颐先生对潮学的研究是很专业的,对于那些自己不擅长的领域,比如工业志、科技志等,他就请相关专家协助。所以他开创了方志研究一个新的体例,这些体例一直到现在还被学界推崇。
时代潮人:饶宗颐先生今年95岁了,但是仍然坚持参加重要的学术及社会活动,身体健康、精神矍铄。他在养生方面有什么好的心得或秘密? 郑炜明:心态很重要。比如他现在应酬依然很多,他也知道许多人请他吃饭是有很强的目的性的。但是饶宗颐先生说,“那没关系呀,反正我每天也是要吃饭的,吃饭的时候顺便认识几个朋友,也不是坏事。”所以说,这就是一种超越世俗的观念。比如说现在很多人结识饶宗颐先生,是要请他写字画画。但是饶宗颐先生说,“我知道呀,反正我每天也要写字、画画的,把那些字画给他们就可以了。”他现在就把练字、散步当做健身和运动。至于饮食和休息方面,这就得感谢饶宗颐先生的女儿饶清芬女士,她把父亲的饮食起居打理得井井有条,可以说居功至伟。 《考古暨历史语言通讯》:报导世界各国有关华夏考古和历史语言学研究的精英观点,宣传华夏文明和传统国学。欢迎投稿。联系信箱:hyctwh@aliyu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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