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閉門譚歌劇 （一）

每到夏季全世界五花八門,成百上千的音樂節紛紛登場拉開序幕。其中最引人關注的，也是藝術造詣最深，歷史最悠久的歐美歌劇節。據我所知，約有十多個分佈在西歐，波羅的海國家。這些歌劇節大多有百年的歷史，它們的演出方式和專題也各有千秋，如法国奥朗日歌剧节，是法國最古老的歌劇節，始於1869年，演出的地點則是在2000年歷史的羅馬時代的古劇場。意大利可謂歌劇王國，歌劇節的規模也稱霸于世，如始於1891的普契尼音乐节，讓人們回味老普最有特色的，東西文化交融的【蝴蝶夫人】，【圖蘭朵】和以及【波希米亚人】等最膾炙人口的傳統歌劇。另外，意大利维洛纳的露天歌剧节更不同一般，位於罗密欧和茱丽叶的故乡维洛纳， 演出是在當地足以容納3萬觀衆的古羅馬競技場（見圖1），每年觀衆達50萬，可謂世界之最。

圖1，维洛纳的露天歌剧节一景。公元30年建成的古羅馬競技場，2026年意大利的冬季奧運會開幕式也將在這裏舉行。古建築的 保存完好，也是象徵一個民族的精神和文化素質。*

當然在介紹夏季歌劇節，無論如何必須提及全世界絕無僅有，專門上演近代歷史上最有爭議，最傑出的后浪漫主義作曲家瓦格納的歌劇。因爲它位於德國南部的小城拜洛伊德，因此也稱拜洛伊德歌劇節。1872年，52嵗的瓦格納，在其鐵桿粉絲，巴伐利亞國王路易二世的資助下，親自制定設計方案，建造拜罗伊特节日剧院。4年以後的8月13至17日，他花了22年，長達16個小時的曠世之作，歌劇【尼格龍根的指環】，或稱【指環】，在嶄新的，1800個座位的“節日劇院”首演。据歷史記載德皇威廉一世、巴西皇帝佩德罗二世、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大音乐家布鲁克纳、格里格、柴可夫斯基、（丈人）李斯特都前去成爲觀衆的一員。 當然觀衆中不乏另一位對瓦格納最狂熱的崇拜者，希特勒。他曾規定高級黨政要員和軍隊將官必須前往接受瓦格納歌劇的教育。30年后東方也有一個大囯的偉大舵手，儘管自己和祖宗百代沒有一個懂藝術的，卻興起樣板戲，强制7億百姓放棄其他一切娛樂。二戰結束后，偉大藝術不會因一個獨裁者的鍾愛而消失，1951年瓦格納的拜洛伊德歌劇節又重新恢復了，德國和世界的政要繼續接踵而來。後來東方的那位偉大舵手歸西后，自己躺進了水晶棺材，那些樣板戲也當了殉葬品。

歌劇幾乎始終伴隨我的人生，在歐洲旅行時碰巧也看過機場，如【費加洛的婚禮】，【阿伊達】等，但從沒機遇有幸光臨歐洲的夏季歌劇節。庚子年的武漢肺炎疫情中，讓我足不出戶，有幸，而且還是免費，觀看了多場不同風格，不同題材的古典歌劇。

在疫情中被打擊最慘重的是歐美文藝單位，無疑夏季歌劇節首當其衝。它們的觀衆來自全世界的歌劇愛好者，票價也十分昂貴。如一場拜罗伊特瓦格納歌劇節的最佳座位約500歐元左右，即使是視綫被遮擋的位置也得付50歐元。雖然票價非凡，但洛陽紙貴，一票難求，通常必須提早一年預定，甚至更早。對歌劇愛好者來説，光臨歌劇節好似穆斯林去麥加朝聖，至少親歷一次才對得起自己的人生。但在當今疫情猖獗橫行，全球所有歌劇節的主辦單位只得含淚取消，這不僅是對歌劇愛好者失去了一次藝術享受的機遇，同時也對演出單位和演員造成空前的財政和生存危機。

今天如果打開全世界最有名望的英國格林德伯恩（Glyndebourne）歌劇節的網頁，在最顯要位置，登載它執行長克里斯蒂2020年5月5日的告示，告示的語氣似乎有點撕心裂肺。大意是，“今天是格林德伯恩（Glyndebourne）的歷史上最難過的一天，因為我向大家宣佈今年不能如常舉辦音樂節的消息。 猖獗的病毒使得我們被迫作出取消2020年所有音樂節的演出。由於收入來源已蕩然無存，直接影響400名季節性員工和藝術家的生活。我們不得不緊急呼籲，慷慨解囊以確保格林德伯恩歌劇節的未來。”

圖2格林德伯恩莊園全景。格林德伯恩是個慈善機關，平時靠提供旅游客房和婚禮場所，以資助其在藝術上的貢獻。

格林德伯恩是建于16世纪初,英格兰雷威斯的一个鄉村豪華別墅（見圖2），19世紀初克里斯蒂的祖先開始擁有它。20世紀三十年代，克里斯蒂鍾愛音樂的祖父和女高音的祖母在蜜月中出席了兩個著名音樂節，即德國的拜洛伊德和奧地利的薩爾斯堡音樂節。回國后兩年，感想連綿，並于1934年舉辦了他們自己的第一届格林德伯恩歌劇節，一直延續至今。

1936年時格林德伯恩的歌劇院僅僅433座位，經過克里斯蒂家族幾代人的持續的努力，多次改建，如今已能容納1200個觀衆。格林德伯恩歌劇院的舞臺高達20米，呈半圓型足以應付劇情所需要得龐大佈景和演員飛簷走壁龐大的空間。當然音響設備也與時俱進，它的管風琴從原46（控制套管的）音栓增至106個，整個劇場同時配備世界上最先進的Arup音響系統。

在撰寫此文的同時，一段來自大陸的新聞深深刺痛了我（見圖3）。因此我在這裏寫上幾句多餘的話。

當我們走進西歐各國或東方的日本，類似格林德伯恩的故事比比皆是，數百年的古老建築，理想和事業可謂世代相傳。無論處於什麽社會制度，個體或獨立于政府的個人意志乃始終是西方文化的靈魂，因此每一項傑出的藝術成就都閃耀出個人奮鬥持之以恆的光芒。然而在世界人口之最中國，個人是最渺小和灰暗的，思維和行爲軌跡被當權者强制編上程序和克隆化，不難想象在那裏沒有百年之久的建築和家族企業，因爲缺乏滋生格林德伯恩的人文環境。出現浪費600億人民幣的世界第一爛尾樓也是情理之中。同時，每一棟爛尾樓往往位於城市的黃金地段，它的產生不僅僅是經濟層面上的，而是堆積在不計其數傳統文物和古建築的尸骨上。

圖3，世界最貴和最高的（117層）爛尾樓花了10年功夫在天津堆成。中國有6千萬百姓平均年收入僅1萬2千元，這棟爛尾樓花費了他們中500萬人的整整一年的收入。10多年前全國百姓爲之雀躍，因爲它將不僅成爲全世界第二高的摩天大樓，而且還破了8項世界紀錄。

武漢病毒讓格林德伯恩面臨歷史上最最嚴峻的生死存亡考驗，儘管沒有政府的任何補貼，但克里斯蒂對疫情后的復蘇保持謹慎的樂觀，同時乃依然不忘歌劇愛好者的福祉，把格林德伯恩最精彩的歌劇送到他們家裏的電視屏幕上。在大洋彼岸，萬里之遙，足不出户的我，也有機遇欣賞格林德伯恩的壓箱底的那手好戲。

自5月24日起，格林德伯恩每個周末，通過油管中播放一個他們的傳統節目，持續7天讓世界各地的觀衆免費觀看。今天我來先介紹數天前觀看的，英國巴洛克時代的音樂家珀塞尔（Henry Purcell, 1659-1695），根據莎士比亞嬉劇的【仲夏夜之夢】改變的歌劇。

圖4，莎翁戲劇【仲夏夜之夢】中，描述“仙王奧布朗與仙后提泰妮婭的爭執”的名畫，蘇格蘭畫家佩頓（Joseph Noel Paton，1821－1901）1841年創作

2000多年來，英國歷史上皇位從沒有過一次讓叫花子或來自窯洞的土包子奪走，也不見異國儈子手列寧或斯大林的畫像挂在公共場所或全國民舎中，因此它始終是個非常保守的國家，百姓更是極爲珍視自己的文化傳統。莎士比亞被世人稱爲莎翁，但珀塞尔在國際上並非很知名，但在英國被譽爲最偉大的音樂家。 因此格林德伯恩在其危機時，給觀衆選【仙后】也非常得體。

數年前我曾寫過一篇文章【西敏寺诗人角亨德尔墓碑前的思索】。英囯曾在許多領域都獨佔鰲頭，13世紀的大憲章，文豪狄更斯，物理學家牛顿以及首創進化論的达尔文，但在音樂領域中有些平淡。音乐在英国似乎一直是被忽视的。皇家曾邀請德國古典浪漫派歌劇鼻祖亨德尔（Friedrich Georg Handel  1685-1759）激起英國人對音樂的熱情。長達半個世紀之久，那個德國老頭經過出色和忘我的工作，英國的音樂情趣徹底改觀。為了表彰亨德尔偉大功績，英國皇家決定讓他永遠安息在英國人神聖的靈魂，西敏寺大教堂。 當然，英囯土生土長的音樂家珀塞尔在世界樂壇佔一席之地還不到一百年，但他是英國人的驕傲，因此西敏寺大教堂同樣給與他一席之地，享有帝皇般的榮譽。

莎士比亞的戲劇許多名作均被改編成歌劇，如【哈姆雷特】（我將在下文中詳談），【奧賽羅】，【羅密歐與朱麗葉】等不勝枚舉，其中并非最傑出的【仲夏夜之夢】被珀塞尔搬上音樂舞臺，取名為【仙后】（The Fairy Queen）。 歌劇【仙后】最大的特點，不是常識中的歌劇，而是戲劇，舞蹈和音樂混雜的半歌劇。

圖5劇景之一：贪婪的仙后（演員，萨利）因小精靈伯克的作弄，竟然愛上素不相識的宮廷織布工（巴里特扮演），並摟抱著他，並與一群跳起笨拙芭蕾舞的兔子一起狂歡。

莎翁【仲夏夜之梦】的故事發生在遠古的希臘神話時代, 以雅典公爵忒修斯和希波呂忒準備婚禮為背景，展開兩對情侶相當誇張和荒誕的愛情故事。似乎與中國傳統故事梁祝有點相似，婚嫁必須由父母做主，否則輕者進修道院，重則喪命。當然他們最終的結局沒有化爲胡蝶，而是在森林中的仙人囯，被愚弄，最後陰差陽錯，結成良緣。

除了當年，18嵗還不到的德國作曲家門德爾松寫過【仲夏夜之夢】配樂曲，如今教堂裏最流行的二首結婚進行曲，一首取自華格納的歌劇【羅恩格林】，其二就來自門德爾松的這一配樂曲。但把【仲夏夜之夢】搬上歌劇舞臺的僅是兩個英國佬，另一個是近百年來世界最著名的英國音樂家，比珀塞尔晚出生近300年的布里顿（Edward Benjamin Britten, 1913－1976）。

1692年珀塞尔的【仙后】首演在英國最古老的民間劇院，多塞特花园剧院（Durest Gardens Theatre）。 據當時的劇院記錄，為對森林中神話世界惟妙惟肖的再現，如洞穴，參天大樹和（演員化妝成的）飛鳥走獸，除此之外，還有中國式庭院等等，其破費之巨，幾乎讓多塞特花园剧院破產，關門大吉。但【仙后】還是作爲傳統劇目延續下來。2009年【仙后】在格林德伯恩的歌劇節僅演兩場，票房的收入不可能補償成百演員，樂隊的長時間精心排演，以及龐大舞臺背景的設計和製作，出版藍光DVD和社會捐款成立弘揚傳統歌劇的必要途徑。

歌劇【仙后】是非常特殊的，近年來除了格林德伯恩合唱團，還有倫敦的啓蒙時代了團（簡稱 OAE) 。但同一部【仙后】，前者用了230分鐘 ，而後者僅134分鐘，這是傳統歌劇中絕無僅有的，譬如，世界上許多歌劇院都演華格納的【紐倫堡的名歌手】，而時間 都忠實脚本，約300鐘。【仙后】是半歌劇，它由相當的戲劇對白和歌劇演出唱組合而成，導演對白的取捨同時決定了時間的長短。

古典歌劇的演出，實際上是創作的環境與現代人表演的一種對話和衍繹過程。有些對話和場景如今已無法理解其意。如劇中曾出現中國庭院，雖然與劇情毫無關聯，據説是珀塞尔是為了取悅瑪麗皇后（Mary II 1662-1694），她有個嗜好就是收集中國的瓷器。劇中還有數個雅典宮廷的雜役，如裁縫，織布工，補鍋工，木匠等，他們與劇情關係並不密切，但爲了增加喜劇的氣氛格林德伯恩的導演肯特（Jonathan Kent.）依然對他們的客串表演花了相當的功夫。儘管我不懂他們常常引起觀衆哄堂大笑的噱頭，但誇張的動作也討人喜歡。

圖6 英囯著名歌劇演員桑普森( Carolyn Sampson) ，聆聽她在【仙后】中的表演無疑是視聽美德享受。

【仙后】能流傳至今，當然是珀塞尔的音樂動聽。他可謂是巴洛克時代的作曲家，而巴洛克的音樂和歌劇幾乎是同時進行。主要還是以弦樂爲主，樂池裏也坐不了幾個琴手，但旋律慢條斯理，很少慷慨激昂，卻讓人感到溫馨和從容。隨著年齡的增長，巴洛克的音樂，如巴赫和維瓦爾第變得越來越吸引人。【仙后】中一首膾炙人口的女高音獨唱，“噢，讓我哭泣”（O let me weep）確實是最讓人如癡如醉，難以忘懷的。演唱者是魅力十足，風采誘人的英國著名女高音桑普森，她擅長演唱巴洛克時代的作品，如巴赫和亨德爾的歌曲。當她唱到“他走了，他走了，失去他讓我哀痛；我將再也見不到他。”，全場阒然无声，沉浸在她抒发内在情感的歌聲中。

自文革以來，中國的傳統戲曲因上下聯手被自宮，如今已臨界于滅絕狀態，因爲年輕的一代早已對此，好似外來文化一樣生疏而不屑一顧。同樣在歐美，因城市人口結構發生巨變，傳統戲劇和文化開始凋零，再加上今天持久不惜的疫情，更是雪上加霜。為吸引觀衆，如今歌劇界也試圖用現代的文化氣候，不踩踏尊重原創的底綫原則下，對古典歌劇人物的服飾和場景作出創新。無疑格林德伯恩的【仙后】是非常成功的，怪不得得到音評媒體的一片贊揚聲，如英囯最享盛名【衛報】的一篇文章，用無以更高的結尾推薦【仙后】: 整個演出就是一項偉大的成就，唯愚蠢才會錯過它的觀看。

*所有照片均取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