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動物同舟共濟，日本隨想之六

旅行中常會蹦出“意外”，往往是驚喜有加。為圓一位日本朋友的夢，拜望她幾十年心目中的偶像，今年6月初我們同車前往華府。我們在華府逗留四天，按慣例會擠出時間去美國國家美術館朝聖一番，有幸遇上一個臨時特展【日本藝術中的動物世界】（The  Life of Animals in Japanese Art）。亞非拉，日本可謂一個繪畫大國，它的浮世繪作品中，人物造型，眾生態，圖案色調和構思曾直接影響繪畫大師馬奈，莫奈，德加和梵高等，促進了法國藝術家擺脫傳統經院繪畫模式，開創了繼文藝復興後的又一次革命，印象派繪畫。

然而這次展出卻是的以動物為主題的各種視覺藝術，如繪畫、雕塑、漆器、陶瓷、金屬、紡織品和木刻版畫等。葛飾北齋、伊藤若沖、歌川國芳，到草間彌生、奈良美智和村上隆展出的作品來自世界各地著名的博物館和收藏家，共計300多件，時間跨度為1700多年，可謂千載難逢。

圖1， 【日本藝術中的動物世界】（6月2日至8月18日），舉辦單位美國國家美術館內的入口處。*****

當我站立在展覽廳入口處服務台前時，正巧聽到幾個當地的觀眾與坐檯人員在談論參觀的體會。有個中年婦女贊口不絕地說，近幾年來她從不會錯過國外來華府的藝術特展，而這是印象最深刻的一次。美國國家美術館始終青睞日本的藝術，1953就曾專題展出日本6至19世紀藝術和雕塑作品，後來又舉行多次，最近一次是2012年伊藤若沖（1716–1800）花鳥畫展。然而以動物為主題的，不僅世界上罕見，在美國也屬首次，因此我帶着極為興奮和好奇的心情步入展覽。

圖2，日本19世紀初江戶時代一對和尚打扮得浣熊狗（日文稱狸）的木雕。狸在神道里是調皮神。人們並不陌生一種叫變色龍的動物，善變於各種顏色，而在日本的神話里狸卻常用自己睾丸變成各種現實生活中的人物，【分福茶釜】即是家喻戶曉有關狸變身的一個神話故事。故事講，有個老農把一個掉入陷阱的狸救回家，出於感激狸變成了一隻茶壺。老頭把茶壺賣給了一個和尚，想不到和尚放到爐子上燒，狸燙得受不了，逃回農夫家。以後狸與老翁相依為命，並給他帶來了快樂和財富。

圖3， 典型日本神道中的宇賀神，木刻年代和作者不詳。類似佛教中的觀音菩薩，日本神話中宇賀神是專門帶來豐收和生育的福音。觀音的形象往往是千手，千眼和千臂，而宇賀神卻常表現為蛇身男人頭。可能是日本宗教的原因，讓我們發現為何在日本的藝術或繪畫中，人物和動物往往融為一體。

圖4，神道中的一對狐狸神，公元14世紀，鎌倉時代（1185–1333）南北朝期間的木雕。日本人為何對神道的眾神頂禮膜拜，這裡有個歷史插曲, 鎌倉時代正值大洋彼岸的宋朝被蠻族蒙古人忽必烈(成吉思汗的孫子)滅亡，在北京成立大元大蒙古國。1274年大元大蒙古國出動600艘戰艦，以及23000裝備火器，弓箭漢人和朝鮮高麗屬士兵，妄圖侵占日本。元軍在日本西南部的博多區與登船的日本武士激戰一天后，突起颱風，大部侵略軍連船一起葬入魚腹。忽必烈亡日之心不改，他認為元軍輕而易舉戰勝了漢人，侵日的受挫完全是天氣在作惡，因此於1281年再次動員14萬大軍向日本發起進攻。元軍在日本九州北部地區與守軍惡戰7個星期，突然又起大風，由於戰船大都是漢人粗製濫造的平底船，經不起風浪，元軍慘遭全軍覆沒。自古以來，日本人對其強大的鄰國不乏懼怕心理，自從兩次擊敗強敵元朝的軍隊，大大增強了民族的自信心。抗戰中表現出指揮才華的幕府將軍也獲得百姓的尊敬。

漢民族有個相當與眾不同的特殊文化，凡奴役自己的民族都能被肉麻的稱為自己的祖先，如蒙古人和滿洲的女真人；入侵者略奪到的其他民族的領土，如西藏，新疆和蒙古等，也成了自己神聖的土地。如果元軍登陸成功，日本也就成了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據說在抗擊元朝的作戰中還有日本神道祭司的貢獻，他們祈求神送來“神風”，神仙真的顯靈了。照片中的狐狸在神道中也是神，專職保護稻米創收的稲荷，至今也能常見於稲荷神社的大門口。這對神狐狸，是最近在岡山市木山神社被發現的，是中世紀時的雕塑藝術品，如今已十分少見，因此是非常珍貴的文物。右面一隻嘴裡含了一個球，象徵着稲荷聖神的稻倉；而糧倉的鑰匙則在左面狐狸的口中，表示信徒渴望能分享稲荷的權威。

圖5， 一對神侯，公元11世紀，日本平和時代的木刻，顏料大都已褪色，作者不詳。這些屬於神社裝飾品的木雕，如今已十分稀有，因此極為寶貴。在神道中，猴子也是一神的化身。這雌雄成對猴子，從其瀟灑的形態來判斷，它們更像神的信使而非神的本身。

圖6，為威嚇敵人，日本武士常讓戰馬戴上外貌似恐懼的面具，如似龍的頭盔，因為龍象徵力量和運氣。以下是江戶時代，用金子，馬的毛髮，麻和紙漿等材料製成的馬面具。

圖7，日本武士在江戶時代所採用的龍頭盔和護身盔甲，戰馬也戴上了龍頭盔，顯得更加威風凜凜。日本的武士與西方的騎士，無論在英雄氣概，社會上的榮譽以及崇高的品行和個人素質等方面可謂不謀而合。

我曾在【漫步雅典衛城，中國長城和羅馬水渠】一文中說過，事物的衍生或演變一方面是出於隨機，另一方面也取決於自然和人文環境。如帕特農神廟採用了距雅典不遠的Pentelicus山上的大理石，因此至今發出金色的光艷。但用於古希臘人物雕塑的則是愛琴海帕羅島上永遠能保持透明而雪白的大理石。如果沒有這些特殊材料，很難想象處於“無米之炊”的古希臘藝術家的境遇。而日本根本就沒有大理石，古代建築，包括雕塑的材料就是木材。今天展覽的一些木雕有的長達近千年歷史之久，怪不得專家讚嘆地說，這些遠古木質藝術作品能保存如此之完美，本身就是一種奇蹟。

圖8，一對19世紀的犬裝盒子。在醫學不發達的年代，生產對孕婦來說是一種極大的生命冒險，母親和嬰兒的安然無恙可以比作一種恩賜或死裡逃生。動物在日本人的眼裡是吉祥物，因此孕婦都樂於動物形狀的盒子放置生產時常用的物品，以保佑自己和尚未出生的嬰兒的安全和健康。日本人至今還用動物圖案裝飾的木枕，據說可以“吃掉”噩夢。

圖9， 曾我蕭白(1730–1781 ) 在1760年（江戶時代後期）創作的屏風水彩畫【牧童嬉牛】。曾我蕭白不僅在日本，在中國畫界也享有盛名。當年他曾從師狩野派，卻頗有叛逆心理，擯棄當時流行的風格，卻採用400年前室町時代的畫法。【牧童嬉牛】是蕭白相當著名的作品，在這六折宏偉的屏幕上，右邊是一頭母牛和一隻幼崽猛烈地相撞，如果仔仔細觀察，母牛仿佛知道有陌生人在場旁觀，眼睛就一個勁地盯着你；而左邊的那頭牛卻若無其事，無精打采。畫家把牧童與牛的和諧，歡快的場面栩栩如表顯在觀眾的面前。

圖10，歌川國芳（1798-1861）又是一個日本畫壇的大家。他最著名的是1827年創作的水滸傳豪傑百八人系列。如今《勇士與十二生肖》中，歌川國芳 把中國歷史和神話中英雄人物與十二生肖的紀年結合的惟妙惟肖，天衣無縫。為了欣賞，我把巨幅《勇士與十二生肖》一截為二，以下是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龍、巳蛇。

圖11，《勇士與十二生肖》中的第二部分： 午馬、未羊、申猴、酉雞、戌狗、亥豬

圖12， 日本人在海生動物中特別鍾愛墨魚，在繪畫和雕塑中經常把人物與章魚融合在一起。以下是19世紀活靈活現的墨魚狀的容器。

圖13，當然日本動物藝術展覽必然少不了日本花草，禽鳥類畫家伊藤若沖（1716-1800）的作品。好似徐悲鴻擅長畫馬，齊白石的蟹蝦可亂真，而若沖的禽鳥更是別樹一格。館內非常新穎的一個美術表現方式，即TeamLab(日本的數字影像公司)把若沖的一些著名作品編製成電子像素電影，極為生動地把觀眾帶到一個芬芳無比，鮮奔活跳的大自然中。

圖14， 宮川香山 (1842–1916) 用螃蟹鑲嵌的有腳碗。香山歷經江戶和明治兩朝。宮川香山出生於陶瓷業世家。輪到他一代，日本進入明治時代，世道發生了巨變，國家對外開放，歐洲亟需日本的薩摩焼瓷器。為此宮川香山遷移到橫濱附件的関東地方開創了自己的工場。藝術的天賦使他的瓷器工藝達到爐火純青，眾人稱頌。1876年他的瓷器在費城博覽會獲得大獎，歐美對日本的瓷器開始刮目相看。與浮世繪一起，香山的瓷器在西方藝術界颳起了一陣日本風（Japonisme）。 宮川香山在家裡的花園裡還飼養了鷹和熊，他對動物中的行為的繁枝細節具有相當精細入微的觀賞能力，螃蟹鑲嵌的有腳碗無疑享譽於世界，也是他的代表作。

圖15， 魚虎頭盔（日本稱鯱鉾），江戶時代，17至18世紀，一種由鐵，金，銅，皮革，紙和漆等材料製成的裝飾品。魚虎頭盔, 顧名思義半虎半魚的頭盔。傳說中，魚虎聯手能有效地防火，為此過去日本封建領主的城堡的頂上常有魚虎頭盔的圖案。自從16世紀日本從西方輸入槍支後，士兵的頭盔上普遍採用類似的裝飾。

圖16，狩野內膳(1570-1616) 的代表作，【南蠻屏風】。共6幅，高160，寬360.4厘米的巨幅色彩鮮艷的水產畫。16世紀來，被日本人貶為南部蠻人的西班牙和葡萄牙多次前來通商，據說有90多幅描繪當時情景的繪畫，狩野內膳的【南蠻屏風】至今依然保持完好，東京日本美術館的這幅珍藏名畫還經常出國給世人開開眼界。我能在【日本藝術中的動物世界】展上觀摩到真跡，實在榮幸。想想這是在500年前，畫面簡直像一部電影，通過狩野的畫筆把1543年葡萄牙商人來長崎港的情景活靈活現地展示出來。左側是一艘南蠻船正從異國港口開航，狩野從未越過國界一步，在他的意想中,異國的風情，如圓頂的建築，尖頂的教堂，還有大象等奇異動物，人物更是衣着風格各有異同；在右側則是南蠻船抵達日本的港口，岸上一片忙碌景象，卸貨的，迎接的官員，更是有人好奇地圍觀南蠻帶來的，正開屏的孔雀。日本畫家，詳實的記載人文和動物的風貌，時代的變遷，可謂是淋漓盡致，既是藝術又是歷史檔案。

在展覽大廳內我還意外地遇見了去年在日本直島“相識”的“南瓜婆婆”，日本當代最有名的現代藝術家之一，草間彌生。 直島位於四國的瀨戶內海，全境不到10平方公里，是一座人口不足4000人的小島。島內有近10來個美術館，其中【地中美術館】最盛名，裡面還陳列了馬奈的長屏蓮花。直島是日本人全家度假的勝地，那裡不僅山水連綿，風景迷人，更是提升藝術和感性素質的教室。怪不得英國著名旅遊雜誌《Traveler》（旅行家）曾評選該島為“世界上最值得旅遊的7個 名勝之一。

草間彌生（1929年---）出生於一個相當富有和怪誕的家庭，自小喜歡藝術，但母親極力反對並百般阻擾。其父親生性放蕩，經常沾花惹草，為此草間的母親常唆使她監視和跟蹤其父親。惡劣環境下幼小的心靈深受創傷，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卻絲毫沒有影響她對藝術和文學的追求。上世紀50年代末被美術界譽為“前衛女王”。 多年來她的作品走遍世界各國，今年3月剛在上海舉辦了題為【草間彌生：愛的一切終將永恆】的展覽。

草間彌生終身未婚，她孜孜不倦的投入藝術創作戰勝了疾病。她曾對記者說，如不是藝術，她早就自殺了。如今她居住在東京的一所現代化心理治療中心，邊治療，邊繼續進行藝術創作。對於草間彌生來說，創作和生存都是一個奇蹟，如果梵高有此奇蹟，絕對不會英年早逝。

圖17，草間的南瓜可為她的標籤作品。這隻大南瓜我是在直島的海邊拍攝的。遊客都慕名而去，因此拍照也得排隊。因是抓拍，心愛的便帽被猛一陣海風吹入瀨戶內海中。稍作留心，草間的南瓜長到了世界各地，華盛頓的一個雕塑公園，也有一個草間南瓜陳列供人欣賞。

圖18， 在展覽廳的一個非常引人注目的位置上，有三個“波點小狗”，造型特殊，神態各異但都活潑可愛。 原來就是草間彌生2013年的大作。在美國能再次與草間彌生相會，喜悅之極難以言表。

圖19，展覽的結尾處，觀眾進入一個現代藝術的天地。在兩側的牆壁上懸掛着用丙烯酸顏料在帆布上作的巨幅畫。即是藝術家村上隆（生於1962）的作品【在死者的土地上，踩着彩虹的尾巴】。此畫作於2014年，不久前日本經歷了地震，以及隨後的海嘯。畫中巨浪中的骷髏象徵自然災害的恐懼，村上隆在畫面上布滿古代服飾和加以修飾的人物和各種動物表示劫後餘生的新氣象，特別骷髏內的各種日本傳統和宗教中帶來吉祥的小動物，卻給人們帶來了寬慰和對未來的希望。

與畫面對映，位於大廳中央是今年81歲，世界盛名的日本時裝設計家三宅一生的一群聚酯模特。三宅的服裝特色來自動物造型的靈感，日猴式的，燕槢式的等等。當走出展覽廳時，深深體會到動物與人應是同舟共濟的關係。

美國作家伊迪絲.多里安寫過一本有關美國原住民印第安人的書【影響美國歷史的動（Animals that Made U.S. History），描述了人如何對三文魚，海狸，水牛和長角牛等動物出於經濟效益的獵殺而改變了美國。慣於認真思索的人一定產生一個疑團，相對其他民族，為何日本人如此這般對動物的鐘愛？大約在公元600年左右佛教隨同中國的文字傳入日本。佛教相信，除了聖人（如大乘的聖位菩薩）之外，一切眾生都不能不受輪迴的限制。所謂輪迴，一個生命剛結束，就會以另一種形式出現，它可以是人，也可以是動物，直至到達涅槃的境界。因此動物與人彼此和諧，惺惺相惜的關係自古以來就牢牢地紮根在日本的文化和傳統之中。

當然日本的神道也起了一個關鍵的作用。大和神道最初以自然崇拜為主，幾乎與佛教傳入日本的同時，才正式過度的今天所熟悉的神道。神道教信仰多神，據說神有浩浩蕩蕩80萬之眾，無疑幾乎所有動物也收羅到神仙的行列，如蛇，猴，鹿，狐狸，公豬等等。動物大多在神道中被視作人們生活中方方面面的守護神，我在日本參觀神社時有趣地發現，那裡出售五花八門的動物形狀的御神籤，分工細膩，有婚姻的，就職的，有養生治病的，竟然還有保佑孩子上學時安全過馬路的動物神。這樣就不難理解，動物在日本人的眼裡，不僅僅是需要關愛之極，還有相當敬仰的成分。

圖20，過去6年中，大約有11萬隻川山甲（Pangolin）在中國人的食道里被消耗。據稱，有人開始喜歡新鮮的活殺川山甲上餐桌，照片中就是人工飼養被捕捉的幼小川山甲。如今川山甲已處於滅種狀態。

步出美國國家藝術館後，我一直在思考，為何亞洲的一個厲害了的國，雖然追根溯源，其文化和宗教幾乎是與日本同根生的，為何動物大都出現在他們的餐桌上，中藥成品中，或被用來貶低醜陋行為的語言和成語中？我們必須從歷史上尋找答案。千年來中國被蠻族亡國多次，再加上大一統的頑疾完全抑制了民族個性的發展，為此千年來潛移默化而形成了奴才和奴才頻於造反（或革命）的雙重人格。

奴性的本質是勢利，它的表現方式如下，其一，對權勢者絕對是奴顏媚骨指鹿為馬；其二，奴才之間缺乏最起碼的尊重，而是充斥着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其三，對弱小的，不惜欺壓，蹂躪，無惡不作。奴才文化中，最容易被欺凌和任意宰割的就是始終處於劣勢的動物。

但有種奴才卻具有目無傳統，目無規矩的雙重人格。一旦能依附上權勢或仰仗人多勢眾時，卻又會立即變得無比殘暴和兇狠。也是這個原因，造反和革命以最最頻繁的機率出現。正如旅美學者李亞平所說，2000年來，中國的政治形態從來就沒有改變過，血流成河是造反唯一的“成就”。遠的不說，就拿1949年來我們所目睹的，土改時，地主，富農的鮮血滲透了貧下中農的每一個毛孔；文革時又有多少弱勢的被摧殘。在一個從上到下如此草菅人命的國家，動物的待遇也就可想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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