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已是平安夜,必须把我农场难友周恩培(五十一中学66届高中生)的故事讲完,不仅仅佳节倍思亲,也算是了了自己的一个心愿。 我父母都是基督徒。父亲是个细心人,每当平安夜的晚上,他总是乘我熟睡时,在我枕下塞了圣诞礼物。1949年后,家境可谓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论价值来说,虽然微不足道,但第二天早上当我发现礼物时,慈爱的父亲在旁笑容可掬,我心里真是暖暖的,难以形容的温馨。周恩培也是个基督徒,理应是有跟我类似的童年经历,尽管在公开场合下,他唱红歌,跳红舞样样来。与我的表现截然相反,在领导和农友的眼里,周恩培似乎已脱胎换骨,背叛了家庭,成了革命的知识青年。 再好的演员也总是要有离开舞台的时刻,回归自己。与我在一起时,他向我吐露出内心的痛苦。我的个性非常“古怪”,与书记,队长之类的“上等人”如隔千重山,像避开瘟疫一般远远躲开。在农友之间也从不议论他人,搬弄是非。直到我离开中国的那一刻,依然本性难改。不过谁要是乐意在我面前倾吐真言,也是最保险的,滴水不漏。 因农场围垦,需要大量的芦苇杆,唯一的运载工具就是最最廉价的水泥船,它的动力全靠人力背纤。农场最可怕的地方就是没有一点点私人的空间,我不怕辛苦,却厌恶和鄙视四周都布满了监视你的环境。连队需要两个人背纤,我和周恩培不约而同“抢到”背纤的美差(不久我又报名去公社生产队,住在淳朴的农民家,摆脱了连队党领导的“关心”,度过了上山下乡最自由散漫的一年,并练就了英语和日文的阅读能力,至今依然让我收益不浅。)。这样我们就成了俄罗斯画家列宾(Ilya Yefimovich Repin,1844-1930)笔下的最著名的“伏尔加河上的拉纤夫”。 图, 俄罗斯现实主义画家列宾于1870~1873年创作的一幅油画作品,描绘了11名纤夫在伏尔加河畔拉纤的情景。该作品是19世纪80年代初最出色的一幅批判现实主义油画杰作之一。现藏于俄罗斯圣彼得堡的俄罗斯博物馆。取自谷歌
那是1968年的12月25日,圣诞节,一清早我和周恩培就兴致勃勃地上路了。除了水泥船上掌舵的老乡,视乎整个世界就剩下了我们两个。这时严冬的寒流,我们也觉得暖暖的,甜滋滋的。一路上,就像飞出鸟笼的自由小鸟,尽情享受着本来就该属于每个人的自由,虽然我们都知道这只是瞬间。 我们彼此回忆自己的童年,想到儿提时父母的恩爱,那种离开残酷和悲惨现实的虚幻回忆,好似安徒生童话里,卖火柴小女孩那一根根点燃的火柴中的幻觉一样,美丽但短暂。不过周恩培的脸上还是露出了自然的,发自内心的笑容。情不自禁地,他用英文放开地唱起了Jingle bell, Wish you Merry Christmas, Oh, Holy Christmas和Silent Night等家喻户晓的圣诞歌曲。在那个年代只有鬼哭狼嚎,因此对我来说,好似跟父母去教堂一样,享受了唱诗班演唱的圣诞歌曲的美声。 天色已黑,我们又回到真正的漆黑中,周恩培带上面具,又开始了他那舞台上的表演。 上调后,我与周恩培再也没有见过面。几年后,周为迺给我带来了噩耗,他在周恩培的追悼会才知道是自杀的。原因是,在公交车上有人钱包被偷,在无赃物的情况下,周恩培被指责是贼。到了汽车终点站他被扣留,非得由单位领导出面才能放行。就在那天的晚上,因不堪受辱,用巧克力帮忙服下一大杯敌敌畏,(记得在农场里他服药也必须借助糖果),再从楼上跳下。后来人们发现没用完的剩余巧克力,从桌子到阳台的地板上一直线的敌敌畏痕迹。 三十岁还不到,周恩培就选择离开这个世界,加入了1949年后千千万万寻短见的行列。我与周恩培不同,自小就与当时的现实决裂,而他始终是为了跟上形势,力图能被社会所接受,最后却前功尽弃。他尽善美的家庭环境,以及养成的追崇人格和尊严的压力使他无法适从这个社会,最终被逆向选择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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