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99年12月24日， 星期五， 溫哥華

今天是聖誕節除夕，公司照例只上半天班，然後各自驅車前往希爾頓飯店享用公司安排的聖誕大餐。

用過餐後的一個重要節目就是擁抱告別的時刻。公司里本來有兩個女孩，傑西卡和我。傑西卡的父母家在溫哥華島，每到這個時刻，她正在路上奔忙着趕輪渡，所以我就成了唯一的女代表。男士們排長隊等着來給我一個大熊抱，膽子大臉皮厚的還要蹭蹭我的臉和脖子， 想方設法儘量延長粘在一起的時間。這是一年中唯一放縱的一個時刻，也是一個讀秒的時刻。

站在隊伍最後的這個人是我們的老闆瑞恩，他就是我要讀秒的人。兩年半前我完成留學課程拿到證書就開始找工作。簡歷發了幾籮筐，面試通知也收了半籮筐，每次面試之後我都虔誠地祈禱能被錄用，可沒有一次成過。在瑞恩面試過我之後，我想反正每次祈禱被錄用都不管用，這次我換個重點。我這次祈禱的是能再見瑞恩一面，這是我發自心底的願望。

瑞恩身材高大，長着一張酷似美國大影星湯姆.克魯茲的臉。他看起來就是一個大號的湯姆.克魯茲。我跟他一見之下就被他迷住。進而跟他交談的時候，感覺他特別的純真，也會是一個好打交道的人。我當時就想如果能跟這樣的人共事該是多麼幸福的事。深夜來臨，他英俊的面龐，酷帥的眼神和臉上那種淡淡的純純的笑一直就在我的眼前揮之不去。我祈求能有緣再見他一面。

瑞恩沒讓我等太久，第二天一早就通知我被錄用了。

在工作之初的忙碌和錯亂中，只要能看到瑞恩，不論是面對面還是匆匆地只看見他的背影，都能讓我感覺到一股帶着薄荷清香的風，令我神清氣爽。我分不清這種愉悅的感覺是因為對他的感激，敬慕還是愛。

瑞恩已經結婚了而且他很愛他的太太，這也許更是他的魅力所在。

一年中他屬於我的時刻只有歲末的這麼幾秒鐘。當我向他伸出雙臂的時侯，他會乖乖地略弓下腰來迎接我。我這時就會把從前面的人那裡學來的所有的拖延時間的小動作都用上。這每一秒對我來說都是珍重。

從希爾頓飯店散去回到家，這就開始了公司每年一度的集體休假一直到過完元旦。

今年的這個假期對我來說意義格外不同。還剩幾天就是2000年了。我煮上一壺咖啡，窩在躺椅中，遙望着溫哥華之峰的白雪，任思緒飄飛。

從小就跟我有仇，長大後又跟我家有仇的老鄉孟一凡已經發來幾次邀請想讓我飛去多倫多與他共迎2000年的新年，可我早就打定主意這個假期哪兒也不去。我也假裝並不明了一凡真正的意圖是要來溫哥華找我，我猜想他已經萬事俱備就差我的一個客套了。反正在他的眼中我應該是個笨人，這次就笨一個不解風情吧。

而我只想一個人揣着一顆沉靜的心窩在這兒靜靜地等待一個夢想世紀的到來。

2000年曾經是我久遠的期待。

這個期待從小學畢業典禮那天開始。

在寬闊的操場上，主席台上的校長透過高音大喇叭用激昂的聲音告訴我們：“到2000年的時候，你們正好三十歲了。二十一世紀是屬於你們的，祖國的現代化建設要靠你們來實現…….。”正是新疆的七月驕陽天，操場上的我們暴曬在炙熱的太陽下，可是那些絢亮的字眼 - 2000年，三十歲和現代化…….一點兒也不比炙熱的陽光遜色。我在小學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自卑消極的落後分子，是在小學快畢業時才被突擊進少先隊的。剛剛宣誓完沒多久的我時刻牢記着要為共產主義而奮鬥，所以那時我想共產主義在我們的努力奮鬥下一定會在美好的2000年實現的。

再一次地期待2000年是在我十四歲的時候，離2000年還有十六年。

那時有一份面向中學生的《語文報》發起了一個全國中學生作文競賽，題目是“我在2000年的時候”。登在《語文報》上的獲獎作文讓我大開眼界。那些新鮮奇特的點子包括在2000年的時候人類把房子造在了樹上，或者人類把房子搬上了月球，又或者人人都有了能像飛機一樣飛的汽車…….。

2000年是科幻和夢想最終交合實現的年份，它將帶領我們走向可以預知的無限美好的新世紀。

我也參加了這次作文競賽。我生長在新疆的無名小地烏什窪，都十幾歲了連省城烏魯木齊都沒有機會去過。我讀書不多，沒辦法引經據典，也不知道有沒有哪位偉人曾經說過沒‘越是被禁錮的靈魂越是渴望高飛’。我那時的渴望就是走出烏什窪，走得越遠越解渴。所以我作文的題目是“出發，我在2000年的時候出發”。

杯中滾燙的咖啡散出誘人的香味。還有幾天就要跨進2000年了，而我的渴望在這個就要到來的新世紀簡單得只剩下幾個字：

回家，回到烏仕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