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跟贾主任激烈争辩之后,我跟他的关系一直紧绷着。 到了九月,秋意日浓。尽管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但还是都在找机会缓和气氛。 这天,贾主任和颜悦色地主动找到我说:“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钟小妹,来,坐。”我一进他办公室,他就和气地招呼我坐下,他的笑意里有秋阳般的温暖。 看着我坐定,他也在椅子里摆出一个舒适的架势,然后一脸诚恳地说:“小钟啊,不是我非要跟你过不去。你来了一年多,你的表现大家有目共睹,我实在是把你当作非常宝贵的人才对待的。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些话,你能听多少就听多少,你还年轻,有的是时间,慢慢来。罗师傅那边我来做她的工作。” 我有些吃惊地瞪大眼睛盯着他,我没想到他能说出这些话来。 “好,今天喊你进来是有一桩好事。我要交给你一个美差啦,是个外团!你还没有独自带过外团吧?我记得上次还是朱导带着你接了一次外团,我没记错吧?而且,巧极了,你猜这次这个外团要去哪儿?” 我被他一腔真诚的话语给感染了,我脑子飞快地转起来,一边按捺不住地问:“去哪儿?” “哈哈,就是你上次去过的可可托海!正好,我们这里也只有你去过可可托海,我是很愿意把这个重任交给你的,怎么样?”他的语气颇有些居功的意味。 去可可托海?我一听,我的眼睛就亮起来,而且好像连眉毛都飞舞起来了:“太好了!” 贾主任也笑了,但我同时注意到他的脸上划过一丝微妙的情绪,就好像一条平缓流动的小河突然遭遇到河中央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似的。 我的心也随即跟着打了一个弯儿。 也许我的直觉是对的。我马上想到要是贾主任就这么悄悄地把这个美差塞给我,不知道朱导会有什么想法?这些日子她借着罗师傅对我冷嘲热讽,让我开了眼界,见识了她的刁钻和厉害。 对面的贾主任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接着说:“我是这么想的,派你去可可托海,朱导也不会有什么意见的,上次,毕竟是你第一个去的可可托海。” “哦。”但愿朱导也这么想。 “这次除了去可可托海,还要去禾木。去禾木,要先从可可托海到布尔津,停留一晚再到禾木。禾木那里雨水较多,而且九月份正是多雨的季节,你要记得准备防寒和防雨的装备。你可千万别生病了。” “知道了。还要带上晕车药。”我声音拉得长长的,有些卖乖地说。 贾主任会心地笑了。 我临出办公室时,贾主任说:“你顺便把朱导给我喊进来一下。” “哦。” 我看着朱导从容地走进贾主任办公室,这才开始翻阅贾主任交给我的资料。禾木我还没有去过,我需要把资料整理出来,顺便再把可可托海的点点滴滴在脑海里过一遍。 猛然地,贾主任办公室传出激烈的争吵声。 大家面面相觑,猜测发生了什么事。只见朱导一摔门气哄哄地冲出了贾主任办公室,嘴里一边大声地说:“想照顾你家小妹就直说嘛,何必找那么多借口!” “她是钟小妹,不是谁家的小妹!”贾主任紧跟着拉开门气哼哼地追出来回击道。 “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说成人之美无上光荣!”朱导已经走到了她的办公桌边,她脸色阴郁,随手把一叠资料拿起来又重重地摔到办公桌上。 “再说,上次的确是她先跑过一趟,而且导游明细也是她整理的,我说的是事实,不是借口!你一个老员工,应该给新员工树立榜样才对。”贾主任跟在朱导后面大声地说。 “就是嘛,怪不得呢,原来是嫌我老了?几年前把我使得团团转的时候,咋就不嫌我老呢?那时她在哪儿呢?”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乱扯!” “那还能是什么意思?别卸磨杀驴就感激不尽了。” “我的意思是机会是大家的,新人更需要锻炼。”贾主任看见大家都正注视着他,他冲大家做了一个无奈的苦脸,然后走近朱导桌子边,语气放平缓说:“你不是有几个同学都在涉外酒店么?多拜访拜访啊,要有点公关意识,请他们多给咱发过来些外宾,看你们还有什么好争的。” “争?贾主任,你就别在这儿抬举我了。我哪儿有资格跟人争?我又没正经上过大学。”朱导横挑鼻子竖挑眼地在椅子上坐下,但到底她的语气也和缓了些。 “就是说嘛,朱导还是很有气度的。这么着吧,钟导出团的那几天我也给你放假,你就去找找你那些老同学联络联络感情,说不定很快你们两个都要忙得团团转了。”贾主任走近朱导的身边,用手拍拍朱导的椅背,“我们旅行社以后还要多指望你呐。” 我和艾蒙就是这次出团相遇的。 艾蒙是加拿大人。他二十多岁的年纪,中等个儿,棕黑色的头发,皮肤略呈金色,细长的蓝眼睛有东方人的神韵,轮廓分明的脸又充满西方人雕塑般的立体感。他笑的时候如一夜春雨后早上的初阳,特别纯真,掏心掏肺的感觉,他不笑的时候,面容宁静冷峻。 因为我是第一次独自带外团,我怕有疏失的地方让面前的外国人低看了中国导游的质素。所以,一上车,我就用诚恳的态度主动说明了情况。 艾蒙就特意从座位上探出头来,迎着我送出一个特别纯净的笑容。对于像我这样从办公室硝烟中逃生的人,那笑容是莫大的安慰。我注意到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照相机,好像是要随时准备拍照的样子。 这次出团又是罗师傅的车。奇怪的是,这次跟我一起出团的罗师傅,竟然一下又对我言语热络起来。她这样对我,我反而感觉更不好了。 可可托海最美的季节是在秋季。 秋天的天空是无垠的蓝色绸缎;一树一草的颜色都纵情地弹拨着秋的旋律,千山万野如金似火;额尔齐斯河水如可可托海的蒙古语名字一样,是“蓝色的河湾”,湛蓝深邃,直射心底;可可苏里湖中成片的芦苇花,仿佛人在远处摇一下臂膀,那开放的芦苇花就能簇拥着飞舞飘零,如梦似幻。 这样的美不需要语言,不需要解说,身边的几个老外和我一样看呆了。我呆到无言以对,呆到只剩下感谢,感谢在可可托海最美的这个时刻里,我站在这里! 经历了第一次与可可托海的告别,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就像是这秋日的景色一样,连忧郁都染上了浓郁的色调。我不想承认我有些自暴自弃,但我的确是感到深切的无助。可可托海,她有奇特的魔力,她能把我内心流淌的沧桑拧成水滴,渗入这里的大地。 她的美、她的呈现是静谧的,浓烈的,坦然的,无穷的,清新的,清澈的,庄重的,壮丽的,执拗的,感人的,在她面前,人是任凭被掏空的。 “站在这里,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觉?”艾蒙如同梦呓般地说。他相机镜头的盖子已经揭开,但他的人仿佛被掏空了,竟无力举起相机。 “我想哭。”他眼睛直视前方,自问自答道。 “我懂。我已经哭过了。” 我侧头望着身边的他,无声地附和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