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妈一看见我回来就说:“你跑到哪里去了?你刘阿姨等了你半天,才刚刚走。” 妈递过来一个信封,“这是你刘阿姨留给你的。你看一看,里边可是美国钱!听说可值钱了。你刘阿姨家的老大在城里银行上班,人家攒的都是美国钱。” 我没接妈手上的信封而是直接往里屋走,边走边说:“妈,你给刘阿姨送回去吧,这钱我不要。” 妈追着我来到里屋伸着拿信封的手说:“怎么不要?这钱我都跟你刘阿姨说好了是借她的。” “反正我不要。我工作了这些年都没给家里留什么钱,我现在要走了,你们再为我背上债,我走了也不会安心的。” 妈递过来的信封我不接,妈急得一下就哭了,泪眼婆娑地说:“你说你走那么远我都没钱给你,这个钱是我借的你也不要,你去这么远身上不带钱,你这是要急死我啊?” 一直跟在后面的奶奶这时过来拉了一把我妈说:“秀儿妈,你就依了她吧。刚才丽华给她钱她都没要。这孩子,嗯,心大着呐。”奶奶边说边把妈往外屋拉。 她们出去后我把里屋的门关上,从连衣裙的口袋里拿出丽华给我的磁带。看着这盒磁带,我心想还是丽华最知我心。 没有钱就带上一身的好志气吧,这样才对得起女状元的陪伴。我想起了很久以前写过的那首诗‘前面的路不是黑的’,我要把它找出来为自己打气。 我记得那年去上大学之前,我把所有自己写过的纸片和一些语文书还有语文笔记都存放在一个小纸箱里放床底下了。那时我想自己是一个严谨的工科生了,要专心学习,所以要告别那些太文人的东西。 可是我把床底下翻了个遍也找不到我的小纸箱。 我就又来到外间屋问我妈看没看见里屋床下的那个小纸箱。 妈这时还红着眼睛呢,她没看我,只是说那个小纸箱很多年都没人动过,有一天一个老头上门收破烂,她见人家挺可怜的就送给了他。妈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我大声地辩说:“我看过了,里面没什么值钱的,就是一些旧课本和一些纸片子。” 我听了真是气坏了,我忿怒地冲着妈大叫:“你就是看谁都可怜,你才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 妈红红的眼睛一下又蓄满了泪,她特别委屈,她弄不懂我为什么连钱都不要却为了几张烂纸片发起火来。 唉,她哪里知道我的痛。那首诗曾经在我最最黑暗的日子里为我打开过一扇扇满怀光明的心窗,我还指着它继续像神明一样护佑着我在异国的路上奔忙呢。 人生能有几回狂?千金难买少年狂。 那么美美得每个字都闪亮的诗我这辈子是再也写不出来了,除非我重活一遍。 还有几天我就要动身去北京了。 这天长秀下班回来,她自行车前面的筐筐里装了一大袋子葡萄,这在长秀是少有的事。妈觉得稀罕,就问:“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啊?要不这是你队里分的?” 长秀并不答话,她把所有的葡萄都倒进盆子里放在水龙头下面洗,洗好后把盆子放在大家面前说:“我今天这么破费还不是为了热烈欢送尹长秋。” 妈伸长脖子等到了长秀这一句话后喜不自禁地说:“这才像个当姐姐的样嘛。” 长秀说:“先别忙着表扬,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今天我们热烈欢送尹长秋出国造福她自己,也盼望尹长秋继续发扬风格,在加拿大多挣钱少花钱以后继续造福我们家。” 妈听了赶紧绷住脸上的笑意,说:“刚才说你像个姐,这下子又说的是什么话?” 长秀说:“啥话?还不是说的你的心里话呗。别不好意思呀。” 妈的大眼睛狠狠地瞪了长秀一眼,她不再理会长秀,把葡萄盆子往我面前推,说:“你多吃点,加拿大又不是新疆,说不定没有葡萄呢,多吃点,以后不想。” 我和长秀不约而同地伸手拿了串葡萄递到奶奶面前,奶奶看到两串葡萄在自己面前,她的脸上乐开了花,她一手接一串,两串都收下。 长秀也随后拿了串葡萄坐在奶奶边上,她边吃着手里的葡萄边冲着我说:“哎,我还是没想通,你说你放着城里那么好的工作不要,拍屁股就走人,你就一点也不可惜?要是换作我在城里有那么好的工作,打死我我都不会离开的。” 奶奶说:“那有什么可惜的?那不是说‘是驴是马要出去溜溜才知道’?人家说有本事的人才走得远嘛,秋儿有本事。” 长幼这时插嘴问:“二姐,那你以后会不会找个洋姐夫回来?” 奶奶说:“看你这心操的?洋人有什么好?洋人讲的话咱又听不懂,要是来到我跟前那还不把我急死。” 长秀说:“洋人的话你听不懂,可是洋人会亲亲抱抱,你看电影里的洋人都是亲来亲去抱来抱去的。到时你的洋孙女婿来到你跟前亲亲你抱抱你,你就不急了。” 奶奶说:“谁让他亲亲抱抱,那还不把人羞死?” 奶奶边说脸上边真的带上了非常害羞的表情,大家都被逗得乐死了。 那天晚上长幼又有应酬出去了,我和长秀就躺在床上聊着天,希望能在入梦前等到她回来。长秀那晚心情很好,她很痛快很大方地对我说:“你就放心去吧,少惦记家里,反正你走了以后奶奶吃的葡萄我包了。” 我看长秀的心情特别好,就想趁着这股劲儿把那个困扰了我很多年的话题揭开。长幼以前提醒过我说‘大姐的事儿你不能问,问了你会后悔的’。我想我反正是要走人了,就算问了惹她不开心,以后两不相见,她也很快就会忘掉的。 我于是小心翼翼地捅了一下她的被子问:“哎,你都工作这么多年了,难道真的就没有碰见一个心上人吗?” 长秀没理我,她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我侧脸望着她,心想她会说什么呢?可是我看到的却是一行泪从她的眼角滚出来顺着她白皙的脸滑落到她的耳边。她带着哭腔说:“心上人?我的心里有一根大铁刺………那些人叫我‘铁刺大玫瑰’,他们知道这有多伤人吗?” 说完她转过身去一把拽过被子把自己的整个的头蒙得严严实实的剧烈地抽泣起来。 我从床上坐起来,徒然地看着那个被子。看她的架势,越劝只会越糟。她蒙头抽泣是为了不让外间屋的妈和奶奶听见吧。而我却陡然间有了想嚎啕大哭的冲动,好像要哭得把房顶掀掉才能完全释放我心头不断堆积的压抑感。 我该怎么办呢?本以为挑开了这个话题我就可以释然地走人了,可我现在预感到那个我根本看不见的大铁刺也有可能要陪伴我今后的日子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长秀还在哭泣。我突然想到在我不在家里住的这些年里,长秀是不是经常就这样地在夜里哭泣呢?我们是亲姐妹,可我们的心却又彼此离得那么远。 深夜一点半过后,长幼回来了。她一进来就看见了蒙头哭泣的长秀。长幼很不高兴很不客气地问我:“二姐,这是不是你惹的?我告诉过你别惹我大姐!” 又过了两天,出发的日子更近了,奶奶不再跟我说说笑笑,相反的她的神情越来越悲戚。她时常喃喃地低语:“我都这么大年纪了,以后还能见你几面啊?” 而出发的日子越近,我的心就越轻飘飘起来,我那时顾不上理会奶奶话中流露出的对我的千万般的不舍。 我是在七月份过完妈的生日出发去的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