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维网两个思想活跃的博主：枫苑梦客和德孤，这两天开了个新话题：中国人到底最缺什么？我对这个话题更感兴趣，远远超过“毛泽东为什么不杀邓小平”那个话题。因为这个话题讨论的是每一个人自己，这比讨论任何其他人都重要，即便是伟人。而关于毛的话题，看起来是讨论一个主宰了自己的命运的人，可实际上明明我们自己有拒绝这种主宰的能力，却都乖乖地跪倒在他脚下。这很荒唐。问自己该做什么，更看重自己的选择，而不是战战兢兢地仰望着别人，跟着伟人亦步亦趋，这才是我的兴趣所在。

两位博主都没有说错。梦客说“中国人缺德”，德孤说“中国人缺健康”，都讲在点子上。我理解，经过几十年的经济拼搏，中国人的“最缺”已经转移了。从缺吃少穿，转变到缺乏有价值的精神。但两个人的分析都只停留在一定层面上，没有进一步深入，比如，为什么会有这些表现？缺德，为什么缺，仅仅因为缺宗教吗？缺健康，怎样才能健康？有人说，这些缺失是共产党60多年统治造成的。也不错。这就像肿瘤和失调的身体两者关系一样，身体失调，引起肿瘤；肿瘤加剧，恶化身体。找到肿瘤的起因，从根本上改善身体，才是比割除肿瘤更彻底有效的疗法。

作为抛砖引玉，我想在他们两人讨论的基础上，谈一点自己的看法。我认为，中国人两千年来就缺，现在更缺的一样东西，不是别的，是心灵自由。没有心灵自由，就表现为缺德缺健康，有了心灵自由，中国人就什么都不缺了。

这要先从什么是自由，什么是心灵自由讲起。

自由，指的是一种摆脱束缚和捆绑的状态。世世代代祖先们拼死相争的权利和利益，说到底就是自由。奴隶是不自由的，囚犯和绑匪的肉票是不自由的。中国经济高速发展，是因为邓小平给中国人经济松绑也就是自由。在经济领域内，不再加以众多限制规定，不准这个不准那个。中国的政治道德社会现状落后，是因为邓没有给中国人在政治上松绑。在政治邻域内，还是不准讲这个不准写那个。没有政治自由，经济自由很难保证持续，这就是为什么中国经济到达拐点，却找不到出路。

心灵自由，指的是一种精神境界，不是物质境界。也就是说，当人们谈到心灵自由的时候，首先考虑的不是一个人的行为，以为他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便是自由。不是的。因为即便奴隶囚犯，也有吃喝拉撒的自由。心灵自由只存在于精神领域，和具体做什么不直接相关。当然不直接相关不等于不相关，精神上选择了做什么，最后会体现到具体行动或物质上。但那是一种经过高级精神活动以后的裂变，不是随意性的发泄。因此为区别起见，我用心灵二字作为自由的限定。心灵自由和自由心灵，是一体两面。

最近听到一个流行说法，“中国人的十大自由超过美国的四大自由”。谁都知道，美国的“四大自由”是罗斯福总统提出的，“言论自由、信仰自由、免于贫困及免于恐惧的自由”。中国的“十大自由”是什么呢？据说是：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

都不用多推想，仅仅从直观上就看出，中国人包括知识精英对自由完全没有概念。这十大自由里，没有一项能和自由关联起来。前面说了，心灵自由不是物质层面的，而是一种精神状态。关于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到底有多自由，康德已经讲得再清楚不过了。康德认为，一个人如果受欲望驱使，他的所有行为都是不自由的，因为他是自己内心欲望的奴隶。自由意味着摆脱束缚，首先是自己肉体需要的束缚。当一个人开始所谓“十大自由”的时候，实际上是十分不自由的，他抗拒不了内心诱惑，不能追求自由心灵想要的东西。

心灵自由或自由心灵，不是跟着肉体出生，一同从天上降下来的。只有受过健康的教育获得健康的知识的人（借用德孤的概念，不是病态教育病态知识），通过理性思辨，才能后天逐渐地获得。一个真正向往自由的人，应该知道地球上不只有他一个人。当为了追求自由，不择手段，侵犯了他人的自由，那么，或者你追的自由是假的，不是自由而是专制；或者你同时默许了别人来侵犯你的自由。头一天准许你斗地主分田地，第二天就要准许他合作化收回你的土地。前后逻辑一致，世界通理。

马克思主张“剥夺剥夺者”，这和他的“每个人的解放是一切人解放的条件”在逻辑上冲突。所以，在信奉马克思主义的地方，一概不存在自由。同样道理，文革中的“四大”，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看起来很爽，自由得很。但同时又不准黑五类乱说乱动，那自由立刻就死了。一个系统中，要么整体自由，要么整体不自由。一定不会出现某个局部自由，而大部分不自由这样的怪事。如果那样，就是不自由。今天中国人的普遍心理，只要给我自由就行了，别人是不是自由我无所谓。那么他一定得不到自由。即便有，也是昙花一现或海市蜃楼。

接下来要问的是，假如中国人有了自由的心灵，就真的会治好缺德病，得到健康吗？对此德孤是悲观的，他认为没有希望。为此，我不妨做些假设。尽管这些假设非常地遥远，我还是愿意在一两百年前的今天做一下。当中国人心灵自由了，最大的变化将是什么？

首先是对自己负责任。一个奴隶不需要对自己负责任，因为一切决定权都在奴隶主那里，责任也是他们的。而一个自由人，为了完善和保护自己的现有自由，就必须有所思考，有所行动。一当自由人开始行动，必然是负责任的行动，他预计到这个行动的后果，如果是有害的，就不让出现。和不负责任的非自由人相比，自由人的限制只对自己，用自律的榜样来告知另一个也想自由的人该怎么做。这就是道德的源泉。

一个具有自由心灵的人，不光自己有道德，还会运用各种力所能及的手段维护整体道德。腐败现象任何时代和社会都有，但是对腐败趋之若鹜，唯恐自己失去腐败机会的败象，只有在非自由的国度才发生。假设当局部和偶然的腐败现象，还未成为气候，就被自由人的千夫所指抑制在萌芽中，就不会像中国今天这样，腐败势力大大超过反腐败力量，双方无从对阵，反腐每战必败。战胜的是腐败，战败的是自由，也就是大众的权利和利益。

自由不仅是道德的源泉，还是创造的源泉。有了心灵自由，中国人的创造力是无限的，再也不需要抄袭。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头脑被束缚，行动受限制的人，会有发明创造。创造科学，创造思想，创造艺术的人，必须首先是一个心灵自由的人，否则免谈。中国人最有创造力的年代大概是两千年前的春秋。有人很奇怪为什么科学是在希腊等西方国家首先出现，而东方国家几乎没有出现过。哲学和艺术同样如此。背后的原因必定是，因为那里的自由贸易首先出现，带来了松散的人身依附关系。松散的近义词是自由。

中国自古至今，从来的最大问题都是：谁来给人们自由，能给多大自由？什么是中国梦的正解？就是梦想出现一个好帝王。但当每一个社会成员通过内省，先在自己内心自由了，这个最大问题就迎刃而解。无论多残暴的统治者，无论多荒唐的政治制度，在具有自由心灵的个人面前，都是纸老虎。当然一个两个，十个八个的没有用。到了某个时候，被统治者用来驱使的专政机器上的螺丝钉，都有了心灵自由，还会出现流血的镇压吗？再也不会了。

也许有人会笑话我的理想主义乐观。我的乐观不是没有根据，根据是1989。那一年春夏之交，北京出现历来最自由的时刻，官大人城管警察都消失不见，北京人开始自己管理自己。据说，那时连小偷都没有了。

这一天迟早要到来的。

2013-0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