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極一時的慈禧時代,已經過去一百多年了,可惜今人幾乎沒有好好坐下來研究過。當然,有很多飯後茶餘的段子在坊間流傳,戲說的電視劇也不少,我認為這都不算研究。直到2013年,編著了《毛澤東:鮮為人知的故事》的女作家張戎,出版了又一部著譯《慈禧:開啟現代中國的皇太后》,國人對慈禧的注意才真正開始。慈禧對中國的統治,從長度和深度上講,事實上超過了毛澤東。對後世的影響力也比毛大。毛去世後,大部分遺產都被鄧小平暗渡陳倉地否決了。而慈禧開創的對外開放,則一直延續到至今。很多當時看來不可思議的改變,比如滿漢通婚,女人開放小腳,廢除科舉等,都在她的一個懿旨下決定。 可能有人對慈禧開創對外開放這個提法不以為然。我在讀完這本書之前,也是同樣看法。慈禧是封建帝國清王朝最頑固保守的最後代表,怎麼可能開創改革開放呢?不過掩卷之後,不得不顛覆自己的陳見。這部近400頁的著作,後面帶着30頁索引目錄,被《紐約時報》稱為第一部全面使用中英文史料的、關於慈禧的權威著作。張戎做的主要是整理編譯工作,是在前人史料發掘的基礎上做的,我不懷疑其可信度。 用一句簡單的話來概括,正由於這個穎悟,強勢,又不甘放棄的女性,在清王朝最後的幾十年裡,中國沒有繼續拉大落後於世界的差距,而是慢慢朝着重視民生,還政於民,跟進世界潮流的方向,曲折地爬行。在十九世紀中葉,哪怕經過了兩次鴉片戰爭,也幾乎沒有一個統治者意識到中國比世界水平差不多落後幾百年,都認為閉關鎖國的祖訓不能破。而經過慈禧的直接干政,在她去世的時候,中國已經有了現代社會所需的所有硬件,包括鐵路,銀行,學校,醫院,電報,報紙,等等。民國政府一躍而成為聯合國五大常任理事國,假如沒有慈禧在前的鋪墊,不大容易實現。慈禧晚年的外交設想,是與美國交好而警惕日本野心,在今天看來也符合實際。當時的帝黨後黨之爭,以光緒康有為為代表的帝黨,實際上已經暗中投向日本。慈禧毒殺光緒,把日本染指中華的戰略延後了很多年。而她指定隆裕太后為接班人,實際上已經準備把政權和平交還給漢人。隆裕是個溫順膽小的女子,不會輕開戰端。 當然,從慈禧的出生背景,教育,所持身份等條件來講,她都不可能主動地成為一個改革者,只不過這個從小有過苦難經歷的女人,比其他滿清的貴族官宦,更善於審時度勢,不斷地學習和改變。善於學乖,是這個當時中國權勢最大的女人的最大優點。 慈禧先從火燒圓明園學乖。 假如拉開距離,只用素描來勾勒中國近代史,幾乎就是一個中外交往史。我曾經在另一篇博文里提到,中國近代的所有變化,無一例外,都是外力作用的結果。這些外力,指的是英法德美列強,以及蘇俄和日本等。鄧小平的改革開放說起來是主動創舉,實際上也是外力作用的被動結果,連改革的內容都是慈禧改革的翻版,而慈禧改革從第一天起就是被迫的。第二次鴉片戰爭和火燒圓明園,因果關係其實很簡單,只不過因為咸豐拒絕進一步對外開放,縱容下屬隨意違約,試圖以故意傷害洋人的生命和財產利益的辦法,嚇住他們,把洋人永久地從中國趕出去,從而激化了矛盾。 當時主政的咸豐是個堅定的愛國者和仇外派。第一次鴉片戰爭爆發時,皇四子奕詝也就是後來的咸豐才八歲,目睹父親受到戰爭的打擊,心懷憤懣。他繼位不久,就嚴懲簽署南京條約和勸說道光解禁基督教的耆英,後來令其自盡。“咸豐要盡一切努力把洋人擋在中國的大門之外。”可惜天不助他。貿易和資本的不可阻擋洪流以及中國平民並不認同自己的朝廷,讓戰火延燒到圓明園門外。 鑑於清朝的毀約和殘殺外交使節,聯軍首領格蘭特將軍執意報復。據張戎提供的資料,格蘭特在寫給倫敦的報告中說:沒有這樣的懲罰,中國政府會以為我們國人可以被輕易地抓起來,殘殺掉。另一位首領額爾金不想和中國軍隊周旋,急切想辦完事儘快離開中國,而不是陷在這裡,火燒圓明園的方案得以出爐。 圓明園被毀以後,咸豐再也沒有回到帝都。而接替他統治的慈禧,則從中接取了教訓,不再堅持關閉國門,好奇地開始向西方學習。她的學習很有成效,以至於幾十年後,西太后從垂簾後走出來,直接代替皇帝執政時,她的威望到達頂峰。北京大學第一任校長,美國傳教士丁韙良寫到:慈禧的改革其實從她一掌權就已經開始,這使得皇太后的執政成為帝國歷史上最光彩奪目的一頁。從一八六一年至一九零八年,每一個引進的西方式的決策,都是在這個傑出的女人執政時作出的。每一項成就都面臨並逾越了巨大障礙。如果一九一六年她還活着,舉行選舉不是不可思議。西方人也曾把慈禧與俄國的葉卡特琳娜女皇,英國的伊麗莎白一世,以及埃及女王哈特謝普蘇特,克麗奧佩托拉相提並論。 不過引發火燒圓明園的原因不在她,而在咸豐。由她本人直接原因造成的庚子事變,才是她一生中最大的教訓。 中國近代史一條最根本的衝突主線,就是要不要改變幾千年中國的固有軌跡,融入世界潮流。當代史也是同樣。這個衝突使得持兩邊不同觀點的中國人勢不兩立,如同水火。慈禧嚴格講應該歸為改革派,在另一端看來則是媚外派。不過由於她手法緩和,留有餘地,才使改革水到渠成,沒有造成很大動盪。不過庚子事變是個例外。 康有為現已被證明是個野心家。他企圖利用慈禧開啟的戊戌變法,獲得光緒信任而掌握大權。可惜由於袁世凱的拒絕,政變功虧一簣。政變流產以後,慈禧一百八十度轉彎,以為外國使團站在光緒一邊,變得仇外,決意開戰。這時海軍已經覆滅,陸軍不能打仗,西太后把希望寄託於“民心”也就是義和團。 現在看來,義和團並不代表主流民心,只代表一部分社會底層的失意者。他們沒有受過完整教育,滿腦子糟粕文化,而且充滿仇恨。只要一個社會存在不公,就必然產生仇恨者。誤以為仇恨者才是社會進步的推動力量,則完全錯了。慈禧的錯誤之大,幾乎毀掉大清的祖業。 直到八國聯軍的所屬執政當局權衡利弊,確認瓜分中國,把中國投入內戰火海,並不利於各國本國的根本利益,從而限制軍隊的行動,保護皇宮和北京城,安撫北京市民,慈禧才意識到,和文明人結盟是她唯一的出路。傳說中的賽金花遊說瓦德西,從而保護了北京,只不過是流言。 至此,慈禧接受了她一生中最大的教訓。這個教訓告訴她,西方國家的國運之所以長興不衰,不是由於領袖特別英明,而是制度保證了正確的施政方針不間斷地延續。領袖個人的偶然錯誤,不會傷害到整個體制和全民。直到這個時候,慈禧才真正下決心立憲,把決策權交給民間的智者。不過已經為時太晚。改革與革命賽跑,跑不過革命。 2017-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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