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嫂在耆老中心做义工一年了
到二月底,牧嫂在耆老中心做义工满一年了。这篇文章是牧嫂刚刚完成的:
我的工作是早上叫醒正在熟睡的老人起床,推他们去活动室做早操打球,之后另外有人给他们读当天的报纸。
培训时R女士告诉过我有些老人不喜欢起床运动,如果没人叫他们,他们可以躺在床上整天不起来;这样下来,他们的身体退化非常厉害,所以要说服他们锻炼。于是我尽量想办法让他们出来,做操时大声表扬每一个人。这样过了一段时间,老人们习惯了我去喊他们起床,看到我就知道今天要打球了;如果我有哪天没去,有的老人甚至会半嗔地怪我:上次你为什么没来呀?我等了你好长时间,快推我去运动!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问R女士我能不能给老人们做指甲,我自己带齐工具和材料;R女士请示后说可以,就是对容易感染的老人要特别小心。
没想到做指甲成了这里最 popular 的项目。读完报纸后老人们会自觉排队,我就一个一个耐心地为她(他)们做完才下班。也因为此,早上推老人们来做操时容易了许多。
我先后做过几种工作,在耆老中心的这一年是最 rewarding 的。我见证了老人们的善良与天真无邪(即使他们偶而孩子般的固执也让我觉得特别有意思),也见证了生命的顽强和脆弱。
一年中,有的人来了,有的人走了,有的则是永远的走了。
下面是是过去一年的一些人和事。为保护隐私,事情并不是发生在某个特定的人身上、名字也是虚构的。
雅太
第一次去叫雅太起床时,发现她的名字下有一颗醒目的红心、特别引人注意。
走进房间,见她上身着米白及深灰十字杂线的短呢外套、无领及腰,外套下面着深蓝直身短裙、短裙仅及膝盖,肉色丝袜,脚下一双无后帮的乳白色皮鞋、鞋帮上镶有金色铁环、做工精细。手上戴着四个戒指,戒指全部是银质,一个镶珍珠、一个镶碎钻、还有两个镶深蓝和乌黑的小宝石。银色的卷发显然经过精心修剪,脸色惨白,眼睛炯炯有神。
(以后见多了,总是见她穿不同颜色及款式的裙子,从没穿过裤子、不论冬夏。)
“我现在推你去锻炼,雅太”。“你是新来的?”,雅太不说去还是不去反而问我,声音嘶哑但是不怒自威。我说是。“我今天不去锻炼了,我早晨已经走了四十分钟了,现在要睡一会儿。”。想到培训时经理说过每一个老人都有权利去选择做还是不做锻炼、不可以强迫,于是我对她说好的下次再去。
那一天做完运动,我正在给一个老人涂指甲油。雅太对我说,“我一辈子没涂过指甲油。我在药店工作一辈子,如果涂指甲油上班可能我会卖更多的钱,老板一定会更开心”,我问她要不要试一试。“我太老了,会让我的孩子们笑的。”她说,我说“不会的,每个人都会老,但也要老的漂亮。你的孩子看到你很漂亮,他们会开心的”,“好吧,我试一下”。
我一边涂一边和她聊起来。她说:在我整个生命里一直在工作。我老公过世后,孩子们不愿意让我太操劳,我就卖掉生意去 Shoppers Drug Mart 找了一份工。老板很喜欢我,而我也像照顾我自己的店一样照顾这家店。我这样工作了一辈子,今天却在这里,什么事也没有,我觉的我特别没用,就像一个废人。
我对她说:你都干了一辈子了,现在是你休息的时候了。但我觉的像雅太这样的人,生活就是为了含辛茹苦,即使该休息,她也不知道怎样休息,这是老一代华人的观念。每一次见到她,她都会重复讲“I worked in my whole life 24/7……” 话语里透露出不情愿。
再以后我每次去雅太都会要去我给她涂指甲,聊天的机会多了。
雅太告诉我她已经超过一百岁了。她很小随父母移居到温哥华,父亲是个生意人,家境富裕。在她十八岁那年父亲过世了,家里失去了唯一的经济来源,母亲只好靠积蓄养活九个未成年的孩子和一个大房子;两年后母亲实在维持不下去了只好让年长的五个孩子辍学打工。那个年代,华人很少有在主流社会工作,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到中国城去找,当时在温哥华中国城只有两间中国人开的店,一个是菜市场,一个是杂货店,幸运的是她和另外两个哥哥找到了工作,两个姐姐还是没有工作,即使是这样,还是不能维持正常的生活。母亲无奈之下先后把三姐妹嫁了出去,两个姐姐嫁在温哥华,她则远嫁到多伦多;男人大她三岁,没见过面,人到也老实,家里开菜市场,这样像所有那个时代的女人一样,嫁人、生子,帮助老公。日子过的很快,她有了八个孩子,白天孩子留给婆婆、她去菜市场帮助男人。她人聪明能干,虽然因为辍学高中没有毕业,但做事井井有条;每天天不亮就去店里帮老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意做的红火。
有时说到再年轻一点的时候的事,她的眼睛会放出异常光彩。有一次我问她为什么戴一个镶有黑色石头的戒指,她讲:“那个戒指最不值钱却是我最珍爱的,那是我 high-school sweetheart 送给我的,我本来想嫁他的”,说到这里她的脸上充满了幸福。我说:你戴这个你老公会不会不高兴。她狡黠地笑了一下:“这是我的秘密,老公不知道,他去世后我才拿出来戴的”,她惨白的脸上竟然泛出红晕。然后指着碎钻圈说 “这个是老公送的”,她说,“我没有理由不爱他,他是我八个孩子的父亲,是在我无家可归的时候唯一可以投奔的人”。
这就是雅太,一个精明干练的老人,一个非常雅致的老人。
官太
第一天上班,她就给我出了一道难题。那天我刚刚走到她的门外,就听到里面对我招呼“靓女,你过来”,官太操一口台湾官话。
我走进去,官太对我说:“我要出去走走”,我说:“不行,天太冷”,“那我在走廊里走”,我看她要发脾气,于是哄她说“好好我推你走”。其实她说要走,根本走不了,这的老人平均年龄八十岁以上,大多坐轮椅,很少人能讲成句子的话,经常要猜他们讲什么,有时没猜对他们会很不高兴。
我推着轮椅走完一圈,她又说要喝水。她喝的很急,满满一大杯;然后她要走第二圈、第三圈……。我想不能这样一直走下去、很多老人还在等我,就去问护士。护士说:因为你是新来的、她有可能欺生,老人就像小孩子、有时要严厉一点。
于是我走回去对官太说“大家都在等我们,我现在要推你去做操了”。官太虽然不情愿、但看到我态度坚决也就接受了。
接触多了,发现官太其实是一个和善的老太太,差不多九十岁了,依旧眉清目秀,可以想像的出年轻时一定漂亮淑仪。因为这个耆老中心讲粤语的很多,她很愿意跟我这个说普通话的讲话。后来听说她是一个高官的太太,十几年前被子女送到这里。我在这里的一年中,没有见过有谁来看望她,倒是见过几次她去看望另一个人。
那天我们聊天时我问你喜欢这里吗,她说当然啦因为我能看到我的 Darvin;我问 Darvin 是谁,“他是我的儿子,今年六十多岁了”,官太说,“ Darvin 不能讲太多的话,没有人明白他,我住在这里可以照顾他。他是一个很懂事的孩子,身体没什么毛病,不过脑子像一个孩子,他说的话,只有我能听懂,也没上过什么学,我就拿他当baby 。后来我先生说要让他学会自立,我们就给他找了一份工厂的工作,他自己转三次车到工厂上班,我很为他感到自豪。但后来他越来越糊涂,经常走失,只能辞工呆在家里。在我所有的孩子里我最不放心他,好在现在我们在一起了。”,我说你怎么跟他见面?她说“他在低我一层楼住,一星期一三五我下楼看他、二四六他上楼看我,我们就在休息间一起看一会儿电视”,这时我想起刚来的一天读完报纸后,她急匆匆面带紧张的问我“ Darvin在哪里?",现在我明白了,原来她还有一个六十多岁的儿子要照顾。
冬天流感疫情爆发时养老院关闭了两周,重新开放后我第一天上班。一进楼层看到官太坐在门口,看到我时她问我“为什么不来看我,我在等你”,我问你等我做什么,“我要你陪我说话”,我说不行、今天你要做运动,她委屈地说“我不去,我做不了,我脚疼”。这是我才注意到,她的左脚用纱布包裹着、没有穿鞋,同时也注意到她今天穿了一粉红色羊毛衫;我哄小孩似地夸她“你看你今天多漂亮,你应该让大家看一看,如果你做运动做的好,我会给你涂一个和衣服一样颜色的指甲油,那你就会更漂亮”。
在做运动的时候,她做的好用力,并且有意识的引起我的注意;我就不断地表扬她,她就做的更起劲,像个孩子一样;运动做完后,我给她涂了一个粉红色的指甲油,她非常高兴,见到有人走过就把手伸出来……
我最近一次度假回来后就再没看到过官太,但她那孩子般的天真却深深的印在我的脑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