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方自由主义会把中国带向何方?
2013-07-09 郑永年(节选)
中国自由主义的主流是西方自由主义,这个群体往往奉西方概念和理论为神明,相信只有西方自由主义才能救中国。
在中国,自由派又可以分为经济自由派和政治自由派,这两派之间有很大的重合,但也有分野。经济自由派思想的核心是基于私有产权(或者私有制)基础之上的经济自由。
政治自由派也比较一致,强调政治民主,而民主就是他们在西方所看到的一些制度形式,主要是多党制、三权分立、言论自由、结社自由等等。
如果说左派的旗帜上写着的是公平、正义,那么自由派旗帜上写着的则是民主、自由。从一个宏观的角度来说,无论是公平正义,还是民主自由,都是近代以来世界历史的大趋势,谁也不会否认要追求这些人类所具有的普世价值。
左派需要回答两个重要问题:什么样的公平正义?以什么方式来实现公平正义?同样,自由派需要回答的两个问题是:什么样的民主自由?以什么方式来实现民主自由?
自由派的答案非常简单,那就是中国需要西方式的民主自由,也需要用西方的方式来实现民主自由。例如,经济自由主义的核心就是私有产权,因此他们提倡中国应当通过私有化来实现经济自由。私有化作为一种理论话语和实践,自上世纪美国里根总统、英国撒切尔首相搞私有化运动以来,一直是西方的主流。中国的自由派没有在任何程度上有所创新,只是简单地搬用西方理论罢了。在今天的中国,私有产权理论更是种种制度主义的内核,人们想用产权制度来解释一切。
但是,自由派忘记了,经济自由主义只是西方特有经济实践的产物。再者,经济自由主义理论充其量也只是一种选择性解释,并不能解释所有的事物。很显然,
私有产权理论很难解释非西方的实践。中国古代很多时候都存在私有制,但并没有得到发展。今天实现私有制的很多国家也不见得有发展,或者发展得比中国快。印度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在印度,私有制严重地阻碍着经济的发展。无怪乎,相信印度私有产权体制的优越性,大多是印度之外的信仰西方自由主义的人,包括在中国的西方自由主义者。从实践上看,私有化如果处理不当,更是具有严重的恶果。例如,俄罗斯式的国有企业私有化,导致了寡头经济,绝少数人垄断国家的经济利益。
政治民主派侧重的则是政治要素,包括多党制、三权分立等。这里同样有理论和实践两方面的问题和选择性解释问题。多党制和三权分立首先是西方特有的政治
实践,然后被上升为似乎是“普世”的理论。但实际上则不然。从理论上说,民主的本质是什么?政党的数量和三权分立是西方民主的表达方式,并非民主的本质。
自由派往往把现象当做本质。
在实践层面,在北美和欧洲运作良好的民主,到了其他地方就不见得能够运作。例如,从形式上看,亚、非、拉很多所谓的民主国
家,都具备了西方所能看到的一切要素,包括多党制、三权分立、言论自由和结社自由等等,但所有这些制度要素,并没有为这些社会带来民主,更不用说是社会经
济的进步了。当中国的西方自由派论述民主的时候,他们仅仅看到了在西方那些运作良好的民主,而有意或者无意地忽视了非西方国家的民主实践。
也不难发现,中国的西方自由主义者在了解西方的时候,也是具有选择性的,就是只取自己所需部分。在西方,有大量的作品解释西方制度环境内,民主到底是如何运作的,因为在民主理论(尤其是教科书中的民主理论)和民主的实践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例如,卢梭发展出了人民主权理论,但意大利思想家则证明
了,在经验层面,所有政治都是精英政治。在本质上,所有政体,无论是专制的还是民主的,都是精英统治,而人民的统治只是一个理想。德国社会学家更证明,即使在一个追求民主的政党内部,政党权力必然趋向于集权,甚至造成政治权力被垄断在党的领袖手中的局面。
在追求政治民主自由和社会公平正义方面,谁也比不了毛泽东那一代人,他们以“只要主义真,砍头不要紧”的精神,来追求这些价值的实现。不过,经验表明,这并不能避免他们所确立的政权演变成为个人专制。这当然并不仅仅是孙中山、蒋介石、毛泽东或者其他领导人的个人错误。民主自由不仅仅是一种政治制度,更是一种生活方式,开放、包容、理性等等。
在中国,自由派不如左派那样具有广泛的社会基础。且不说社会经济基础的不足,即使在那些高调倡导民主自由的人士身上,人们看不到一丁点民主自由精神。相反地,人们可以看到他们身上的另一类专制精神。自由主义的核心就是妥协、包容和理性,但中国的所谓的自由派则是一种道德主义者,只以为自己是高尚的,人家都是卑鄙的;只容许自己高调说话,不容许人家发声;只容许自己道德说教,不容许不同意他们的人的意见,等等。这种情形如何可以让更多的人信服他们所追求的民主自由呢?
不过,如果中国引入那些信仰西方西方自由主义的人的东西,至少在现阶段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呢?人们可以从那些已经走过了,或者正在走这条道路的一些国家,学到很多经验教训。不用去看比较遥远的非洲和拉丁美洲,就关注亚洲一些国家就足够了。斯里兰卡和缅甸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是西方最看好的国家,菲律宾和泰国在六十年代也被西方所看好,因为这些国家当时都开始了西方式的民主和市场经济。但是直到今天,这些国家仍然陷于双重陷阱,即经济上中等收入陷阱和政治上的低度民主陷阱,并且这两个陷阱互相强化。
在亚洲,只有那些当时被认为拒绝走西方道路的国家和地区(主要是“四小龙”),才避免了中等收入陷阱,并且在进入一个全面的中产阶级(高收入)社会之
后,开始了和平的民主化进程。中国要选择哪一条道路?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实际上,中国如果走西方道路,情况比亚洲这些小国家更为糟糕。中国很可能是一个名义上是民主的,但实际上是一个高度集权的右派专制社会。同时,中国也必须面临如何继续保持国家统一的大问题。
长远来看,中国民主自由的产生和发展,取决于内生的中国自由主义的思想和实践。中国自由主义的思想和实践,也有可能受西方的影响,但其主体必须是中国的,是植根于中国文化的。这种自由文化的产生,又取决于长期可持续的社会经济的发展。在社会进入全面中产阶级阶段,自由主义文化因素积累到一定程度,民主化就会变得不可避免。那个时候的民主化才会变得比较有意义,同时也可以避免国家的分裂。
作者是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所所长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