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的一天,我被拉到戈壁钢城医院的食堂,没等弄清原由,便被打得右腿站不起来。由于这一不幸,使我躲过之后的几次批斗会,少受了一点皮肉之苦。在许许多多的日子里,我不能在街上露面。除了在屋里坐着,就是在土坯垒起的小院儿里架着双拐兜圈儿,心里绝望极了。对于我, 一个被妻子带孩子离弃的“反动”医学权威,没有熟人朋友敢来看望,隔壁住的又是一户“造反派”之家,我连叹气也要躲回屋里。
一天上午,我正在几平方米的小院儿里发呆,忽然发现有人在搬动我与邻居共有的那面墙上的土坯。墙比我高,只觉得那边的人拆坯很吃力。一块两块三块 --- 看见了,是那个造反派同事的女儿,大约十二三岁的样子。她把拆下来的土坯垫在脚下,两手扒着墙往这边张望。她自己找上门来,见到我看她,却显得有几分胆怯,眼神里有种求我相信她的意思。我对她笑了笑。本想问问她为什么要拆墙,又怕这一问阻止她这么做。我当时多么想有人能来看看我,和我说句话,哪怕是个孩子。
“你没上学去吗?”我问。
她摇摇头,把头低了下去。
“想回北京看看吗?”我不知找什么话开头。
没有回答。咳,我发现自己问的尽是孩子无能为力的问题。
她家的院门开了,传来一个声音:“宝珠,你在看什么?妹妹的饭喂了没有?”她慌忙地跳下土坯,回屋去了。
1967年宝珠同妹妹小红于甘肃嘉峪关
从第二天起,只要我的拐杖声在小院儿里响起,隔壁墙头上的几块土坯就开始被搬动。宝珠抱着个一两岁的妹妹,她先是对小孩耳语片刻,然后使劲将她举起,小孩便张开小手向我叫着“大大,大大(伯伯)。”宝珠从不对我说话,只对我笑。我也对她笑。不知是大人嘱咐的,还是她自己就这么聪明,这种无声的交流在当时不会招惹任何麻烦。即使她开口,又能对我说什么呢?到底是个孩子。她每天对我笑一阵,让妹妹喊几声“大大”,我当时却那么知足。渐渐地,这种交流成了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日程。这个无言女孩的出现,象严冬里一缕柔和的阳光,温暖了我封闭的心田。她那善良的眼神,我永远记得清楚。就是“约会”后回到自己的小屋,也觉得日子好过多了。那是一双纯洁善良的眼睛,充满对同类的理解和关爱,没有因为世故而污染。这个小女孩无言的支持,竟然顶过那打残我躯体的暴力;是她让我相信世界上仍然存有正义和善良,因此我没有倒下,“为了同类”的使命感重新在我心底唤起。我整理了未被焚尽的专业书籍,在灰暗的房子里继续着自己的课题研读。
我可以脱离拐杖行走了,紧接着被送往“牛棚”接受改造。我无法把搬走的消息告诉宝珠,深为将可能永远失去与她的“约会”而焦虑。第二天和关在牛棚的难友排着队,走在收工的路上,心情坏极了,甚至不愿意抬起头来。
“大大…”路边竟响起那个熟悉的声音。
她来了!她抱着妹妹站在我们即将走过的路口,仍象往常那样对我笑。我笑了,这次是流着眼泪笑的。
听关在一起的人说,宝珠的父母在反右时离了婚。文革前母亲嫁给一个出身好的工人,那个妹妹是继父和母亲的孩子。宝珠的妈妈是个党员,听从党的召唤,在阶级斗争中表现得很积极。家里的事都让这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做,反正学校也关门了。认识她的大人都说她懂事,也有人说曾看见她傍晚站在土坯墙外抹眼泪。她天性就是个很少讲话的孩子。
我在劳改队里度过了整整三百六十天。戈壁滩上不刮风的时候很少,小姑娘总是用自己的身体挡着风,把妹妹抱得紧紧的,在我们收工的路上等着。在队列走过她身边短短的几秒钟里,她用微笑安慰着我,用眼睛告诉我一切。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们下工的时间并没有固定,小姑娘为了见我那两分钟,不知在路边站了多久。那不是约定的约定,只是为了告诉我:你不是坏人是好人,我相信你。
在我的印象里,她好像没有一件合身的衣服,穿的都是从大人那儿接过来的,甚至没怎么改就穿上了。身材瘦小的她,一年过去,怀里的妹妹长大了许多,而她还那么大。可谁能相信,就是在这个瘦弱的小女孩身上,我这个成年人却寄予了那么大的依赖。
从牛棚出来,我被调离到另一个城市工作。临行前的一个下午,我站在女孩家门口附近,想再见见她,同她道别,可等到天黑也没见她出来。那儿以后我常常自责:小姑娘能每天在路边等我收工,可我为什么那天不再多等等,直到她出来呢?
二十年来,我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的小女儿也有当年宝珠那么大了。而今登门求医的人络绎不绝,当年门庭的冷清早已荡然无存。但二十年来我无不怀念那个小姑娘。手里的奖章证书上记载了我对祖国医学的一点贡献,但在那一段岁月里如果没有她给我的“支持”,难以想象我会走到今天。
想到这儿,我打算做一次旅行,回到那个戈壁钢城的小院,看看那几块活动的土坯;再顺着当年“牛鬼蛇神”们下工的路,追寻那孩子的身影。很可能院子和路都不在了,人更不知去向。就是她从我身边走过,我们也可能失之交臂。可是我还是定好行程,与其说是去找她,不如说是找回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