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刚上小学时,离了婚几年的爸爸常常托人送信给我妈,请求复婚。我姥姥坚决地站在反对的一方,干脆不让妈妈回信,说能做出离婚决定的他,足以被证明是傻子,谁还要他回来?另外在那几年里,常常有人为我妈介绍对象,记得一次有个男的还带着我出去买东西,问我是不是还有别人来找妈妈,我真的不知道这些事。后来听说这个人是什么处长,反正妈妈没跟他往来下去。
一天放学回家,看见家里来了位新客人。不知怎么的,一向被姥姥用规矩管教的我,在这位客人面前几分钟后就显露原形,话居然比往常说的多了。也许是因为他会让小孩儿感到亲近,也许是因为他长得帅,反正事后我被姥姥骂了一顿,说女孩子家不该那么疯 ....
这位客人后来成了我的继父。
小的时候我不大懂阶级阶层那些事,眼里只有好人和坏人,可爱的和不可爱的人,好玩儿的和不好玩儿的人之分。在文革前食品限量的年代,继父的到来让我们家从此食品的档次提高。他曾经在北京饭店工作,据说三年灾荒时他天天能吃到炒鸡蛋。后来由于出身好,调到牛街23号担任中央首长食品检验员,先于首长一步吃到好东西。妈妈所在的平安医院迁到甘肃嘉峪关之后,他在商业局食品公司肉食店当头儿。那时老百姓从早晨出门站在严冬里排队,几个小时排到了,正赶上人家剁到一片猪肉的肋巴骨上没多少肉,这个人就会说“不要,好不容易排了大半天的队,我还是等下一块吧"。这样大量的骨头肉就被剩了下来。正在店员没办法处理那些肉时,我继父走过去,向空中举起一块叫唤道:“哪位要,可以走到前面来买”!顿时排在后边的人迫不及待地抢着买了,因为他们认为加队就是占便宜,况且自己就是按部就班排到,也说不定就遇到这档的肉呢。
继父没有什么文化,但是他脑子里打起小九九,没什么人脑子转得比他快。他的珠算特别好,我老是觉得他给人当过账房先生;象棋下得特别好,像是受过专业训练;人缘儿特别好 —— 在文革期间他负责冷库和食品批条,嘉峪关市的人可以不认识市长,但没人不认识他的。我妈妈他们医院的人,至今还念着他的好,说那个年代里没少借他的光儿。他整天对人乐乐呵呵,谁也不得罪,年年评上先进。妈妈不服,说他是老好人,而她在医院骨科病房每天很辛苦,又因为心直口快得罪人,先进也当不上了。
继父在家里也是老好人。有时上学额外的花销妈妈说凑合一下别买了,我嘴上不说心里不悦。继父背着妈妈把钱塞给我,我高兴了。他回头对妈妈说:“宝珠上学要用的东西,我还是给他买了”,于是妈妈就不说什么了。我到现在都清楚地记得在饭桌上,继父总是说“宝珠,吃呀,多吃点儿”,还不时往我碗里夹菜。食品限量的年代我们家吃的超过市长家里的水平,估计在嘉峪关是第一位。继父手里掌握了当时食品批发的大权,而吃在那个年代里是人们唯一可以奢望的事。就是我下乡在新城公社的两年里,我们青年队吃的肉,都是当时队上管伙食的,后来当上甘肃省公安厅副厅长的姚远同学找我继父批发的。
文革中学校里让我填写第一张表格时,我不知道在“家庭出身”那一栏怎么填,也不知道要把哪个父亲填到上面。继父站起来说,“工人”最吃香,你就填“工人”吧。于是我就那么写了。从此我就是工人出身,是最好的成分,从来没有遇到出身带来什么麻烦。后来一路当学生会主席,知青的队长,优秀学生干部等等,大概也得益于那个出身吧。现在想起来,这是一个没有文化的中国百姓跟他的政府开的最大的玩笑。他没有上过学,不必遵循知识分子的方式如实向党交代,也自然不会受党的惩罚。其实当我把继父的名字填到表里时,就该知道他来自农村,怎么也够不上工人阶级呀。我至今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往表上填“小业主”、“富农”什么的,结果是自投罗网。
继父经常自豪地告诉我,他们单位的人从孩子那儿听说我又在学校得了奖,人家夸他女儿呢。每次看到他真心为我高兴,我很感动。
妈妈去世后,我出了国,继父最终选择回山东老家与他的儿子同住,最后也故于那里。
同他在一起度过的那些年虽然也有不愉快的时候,但是随着岁月流逝,我记得最多的是我上小学时那天北京下大雨,他把我从西单商场背回家的情景,是他在饭桌上总在说 “宝珠,吃,多吃点儿” 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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