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前的份子钱
“妈,平安医院真能调回北京吗?”“能,准能。”妈妈每次都那么坚定地回答我。从六六年一趟火车把连家属一千多人的医院移到戈壁钢城的时候起,关于调回北京的梦想、传言和官司就开始了。为了让卫生部给这家医院平反,每隔一个季度或半年就有张阿姨李叔叔什么的当代表去北京告状,他们的路费差旅费由大家分摊。“今天又交了几块钱的份子钱,”我常听妈下班回来这么说。有时我心想:眼前的事都不管,上学用的算盘计算尺,妈就是舍不得给我买,五块钱上趟敦煌都嫌贵。唉,不过份子钱是关于我们回北京的大事,也非交不可啊。再看看妈交了份子钱之后的神情,就像祥林嫂买了“大门槛”似的那么心定。久而久之,交这份儿钱就像到了日子交电费一样,没人抱怨了。
十八年后的一天,一位叔叔终于带回了卫生部的调令:医院当年从北京调出的人可以分批迁回安置!那些天,邻居们进进出出奔走相告。有的急着变卖了所有的家具,有的收拾起行囊,随时待命,有的人乐得合不上嘴,也有的为了成年的孩子不能跟家长回北京而发愁。我从外地放假回家,一路上想着爱激动的妈妈不定高兴成什么样了呢。
推开门,小院儿里静悄悄地,家里东西还老样子摆着,厨房里居然还多出一堆白菜。妈没等我开口问就抢先说:“宝珠,帮我刷刷那口大缸,你孙阿姨要走,把过冬的菜卖给我们了。咱们渍酸菜吧。”
“可咱家 --- ?” 我感到事情有点不妙。
“我决定不回北京,留在戈壁滩上养老了。” 说这话时,她并不激动,好像主意已定,没有再商量的余地了。
我竟没有跟她作任何争辩。十八个春秋,足以让人适应这里的生活。对于童年时代在北京度过的我,而今不过只记得有九龙壁的北海,有天梯的景山;而在戈壁滩生长的小妹,对北京只有一种向往,她只熟悉戈壁小城的一切:转盘路和旁边唯一的百货大楼。妈妈这些年不让家人回北京探望,莫非早就打算让我们忘了调回北京生活的事儿?那干嘛回回跟着交份子钱呢?我又想起祥林嫂,她的“门槛”不也白捐了吗?
后院 杏树和猫咪
从北京迁居到戈壁滩的小城后,我们住在临时搭建的干打垒房子里。房子还新的时候就漏雨。天气一晴,修建工人就爬到房顶上铺一层沥青和沙子。再漏雨,就再铺一层。听大人说,这房子头重脚轻,住不了几年。十八年过去了,我妈仍住在这儿。医院领导在大会上表扬我妈,让年轻人象她学习,不向领导伸手申请换房,只有我知道她的心思:舍不得离开那个亲手垒起的小院儿,门前那棵陪伴了我们十八年的杏树还有那只熟路的猫咪。
刚从北京来的时候,家属区的东边是医院病房,西边是“太平房”。每当病人死了被从病房推往太平房时,那些寂寞的孩子就从家里跑出来,站在路边捂着鼻子看热闹,直到后来家家户户门前垒起了小院。我们家的院墙没有请人帮忙,是我和妈妈自己垒的。由于有一面墙是天黑后垒的,第二天早上发现中间是个“大鼓肚”。干打垒砖里一块外一块,实在难看。我妈说暂时不返工了,反正这样的围墙维持不了多久,等塌了再好好垒一个。哪知这东倒西歪的围墙也站立了十八年。
到嘉峪关不久,一天妈下班回来,手里举着一棵小树苗,高兴地告诉我,她托人从玉门农场搞到这棵树苗。说她要是能使这棵树苗成活,就算创造奇迹了,因为周围没有人敢想在戈壁滩上种果树的事。
我们当即跪下身来,在后院刨了个坑,栽下树苗。天一冷,妈妈就用草席子把它裹好,一年四季精心照料,一年一年它真活了下来。等我长到十六岁时,树有碗口那么粗了。春天里杏花一开,大人们从我家院前路过,总要说些赞叹的话。杏子还青的时候,一些孩子就拿棍子打着吃。小妹为了保住杏子,每天中午不睡觉,坐在院儿里看着。杏子见黄的时候,妈妈就摘下来一些,托着盘子给左邻右舍一家分几个尝尝。家属区一二百户人家,只有我们家院儿里立了棵果树,给荒凉的戈壁滩带来一点绿色。有了它,我不再觉得那面歪扭的院墙很丢人;有了它,我们不敢想今后还会搬到别的地方去住。
我妈爱猫远近闻名。她百分之九十的朋友也是猫迷。由于火车上不让带猫旅行,调回北京的那些猫迷抢着把猫送到我们家来,说只有交给我妈他们最放心。记得我妈下班一进家门,第一句话总是“儿子,妈妈回来了!”然后咪咪跳到她的怀里,亲热上一阵儿。妈从不这么对我,我想大概她自个没有儿子,所以她才不断地养“猫儿子”吧。对此我从不妒忌。妈妈工作够累了,也常常为了工作着急生气。有了猫儿子的陪伴,她的快乐增添了许多,就让咪咪做我办不到的事儿吧。再说,不受宠我还轻松呢,不象那只猫,整天被妈栓着。为了不让它跑出去吃药死的老鼠,我妈想尽办法把它锁在屋里。由于光吃好的不活动,猫长得又肥又大,在床上“放长条”,有小老虎那么大。有一次咪咪挣脱了绳子跑了,半个多月没回来。我妈急得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敲遍了邻居的门询问,还设想了几个偷猫的“可疑对象”,阶级斗争的概念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半个多月后的一个晚上,咪咪大摇大摆地回来了!先对我和小妹摇了摇尾巴,最后一头钻进我妈的被窝,他们俩先是又亲又抱,后来窃窃私语,各自“诉说”这半个月的经历和思念 ---
我们家的杏树下面是猫咪们死后的墓地,难怪树长得那么茂盛,也难怪我妈就是不想搬家呢。
老乡背来的梨
从北京迁来的这个医院,无疑是当时河西走廊医术最高的一支队伍。当时看病基本不许跨区域,邻近城乡的病人要想在这儿得到医治,只能求爷爷告奶奶,当然还是有人能挤进来,我印象中的“后门”就是那时开始形成的。
戈壁滩的贫瘠为这里的人们带来疾苦,也造化了他们朴实的性格。我常听说,一些老乡为了求医,在医院门口一蹲几天。一些人给医生背来五斤或十斤白面,作为住院的交换条件。妈妈所在的骨科病房尽是些瘫痪在床的病人。那时医院病房的护理工作,全部由医务人员承担而不是家属分担。身为护士长的妈妈,工作实在太多。但是我每次去病房找她,都看到她精神十足,从来没有疲倦的样子,即使是在连续上了十六小时班之后。越是病人最需要她的时候,越是工作最繁重的时候,她越是能显露自己的能力和体力。妈妈不信基督,却有着一颗对普通人永远同情和关爱的心。一段时间我们家闹“虱子热”,就是她为乡下来的病孩子洗衣服,把虱子招回家的;星期天家里吃饺子,第一碗饺子总是我受母亲之命,端给XX病床的病人,那里住着连谢字也不会对我说一声的老乡;过年过节,妈妈叫我找几个小伙伴去病房,给那些不能回家的病人表演节目,我登台表演的历史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一次我偷看了出院病人写给妈妈的信。信上写的话如今我一句也记不得了,只记得我被妈妈的事迹感动得大哭。妈妈的心全放在工作上,对我的忽略很多,可是她在我的心目中是个伟大的母亲。说不清为什么我从小就觉得,她把心放在病人身上就是对的。病人的信不知来过多少封,可从未见妈妈回过一封,可能是没时间吧。多少年后我对她说:“您是只问播种不问收获呵,”她说“病人出院了就是收获,那是我的天职。”
妈妈给病人那么多,却从不见她收受病人的礼物。只有一次,老乡从数十里以外背来一袋仅有枣子那么大的梨,放到我们家,一句话不说就走了。我妈说这是老乡的一片诚意,无论如何得收下。妈妈把梨分成几个小袋儿,带给科里其他医务人员品尝。那梨又酸又涩,可这样的梨在戈壁滩上也很难存活呢。老乡拿它当稀罕物送来,妈妈也拿它当稀罕的礼物收下。
幸福的追逝
朋友们问起,为什么我们不再象儿时那么快乐了,或者怎样才能使自己再回到那时的快乐。
每个人都能从记忆里挑出一件最使他(她)愉悦和一件最伤感的事。Q 女士说她上中学时把同学打了,然后等待老师家长的责骂或惩罚。一连数天她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上学下学,但没有人过问此事。这件事重重地伤害了她,让她看到自己如何不被重视;Y先生说,让他从中学时代就着迷的女孩嫁了别人,他等了十年,那女人离了婚。最后他终于娶她做了妻子,太幸福了---
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全校挑五名学生去参加天安门国庆观礼的列队。当老师的目光在同学中扫过,我在心里说:“选我,选我,请选中我吧”,然后听到老师点我的名字,我太高兴了。过了一会儿,班主任老师走到我的面前,当着全班的面,扒开我衣领上方看了看,“可你没有像样的衣服,怎么去呢?”后来的国庆观礼是参加上了,可班主任那句话,让我在许多天里抬不起头来,而且一生不忘。
每谈到“幸福”二字,我都会想起一个场景。三年灾荒的时候,北京老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因为他们甚至找不到野菜添补口粮。我姥姥身为家庭主妇,不得不精打细算。我们家住在四合院,离门口最近的,住着一对年老无子女的刘老头和刘老太太。院儿里一个大孩子为了教我辨认公土鳖和母土鳖,把我带到了那里。老人的家有几平米大,屋里只有一只用木条搭的破床。几百只土鳖几乎把墙盖满。房子里是黑的,墙近乎黑色,所以土鳖显不出那么黑了,我还得睁大眼睛看。公土鳖长着翅膀而母土鳖没有翅膀,一只有蚕豆那么大。有一天我那抠门的姥姥居然请刘老太太晚饭来我们家吃荞麦面的“猫耳朵”。那饭我都吃腻了,可刘老太太却高兴地不得了。整个下午她穿着唯一的那件黑布褂,托着一只快折的胳膊(骨髓炎,不能穿进衣袖了),带着我们几个孩子在院儿里扭秧歌“嘿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地上开红花;嘿啦啦拉,嘿啦啦拉---” 她满面春风地在前头扭,我们跟在她身后扭。一首简单的旋律,我们一遍遍重复着,欣喜若狂。她高兴能吃上一顿“猫耳朵”,我为姥姥愿意帮助“穷人”而感到光彩。
我长大了,不再为买不起一件像样的衣服而为难,也不会为一顿大餐而欣喜若狂,我们的烦恼和快乐都似乎变得复杂起来。我们恐惧贫困,却最怀念贫困中的日子;我们憧憬明天,却时常沉浸在昨天的回忆中。但愿今天的盛餐不要连同荞麦面的欢乐一同带走,但愿我的烦恼永远象要得到一件像样的衣服那么明确和单纯。
一九八六年八月于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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