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我五十岁儿子离家参军之前,他总是叫“我的小妈妈”,那时我在他眼里还不老。八年后回来跟我一起生活,他再也不叫我“小妈妈”了。他是我最真实的镜子—— 我不再显得年轻了。看着他一天天走向成熟和自信,觉得自己可以松口气了。几十年压在肩上的担子可以放下来,让他自己扛吧。确切地说,看着他把担子扛起来,是我最后要做的事。我像个战场上扫尾的士兵,再回头看看还有什么尚未清理的战场,然后才能说,我的任务完成了。
我爱美国东部秋天的景色,也因此对人生的暮年充满金黄桔红般的神往。我在这儿见过不少寒风中相依的银发伴侣,他们在落满秋叶的树下扶手相携,慢慢地行走在通向家的路上,或依偎在公园的长椅上晒阳。有的一个推着轮椅上的另一个,享受忙碌的人们无法拥有的闲暇。多少年前,我也曾幻想未来有一天自己会进入他们的图画。那时谁也不必去上班,我们每天彼此都能陪伴在爱人的身边,哼着少时的歌谣给对方。那时我们再也不必像年轻时那样疾驶健步,而可以放慢脚步,任意消磨时光。我们还会为每一个早晨的醒来而欣喜,珍惜每一顿早饭,闭上眼睛细细品味咖啡的芳香....
这个秋季我在东部的家中接待了来自中国大陆的一对七旬夫妇。这对金婚伉俪的到来,让我感到充满温存和浪漫的老年生活,并不止是西方人的专利。我为他们抢拍下来的佳照,身边优美的景色仿佛是因为更美丽的人的衬托而生辉。你看他们忘了自己的年龄,一个踩着巨卵石走到河的中央,另一个坐在水间嬉戏鸭子;他们相背坐在绿草如毡的大地之上,仿佛还在继续诉不尽的情话。你看丈夫不时地给妻子整理脖子上的围巾,说她见了风就会咳嗽;被宠爱的太太扬起脸,任丈夫像摆弄小孩一样摆弄自己 .... 回到家中,丈夫带起围裙,妻子把洗好的菜各就各位,掌勺的丈夫从不省略哪一道调料,而妻子总是默不作声地递给他所需要的每一件东西。一旁观看的我,如同是在坐观一场竞技的彩排。
这样的晚年是我年轻时向往的, 然而我没有等到那一天的出现,就进入了另一个自由的王国 ___ 独自面对黄昏和秋色。这是我的宿命,我欣然接受。我向往自由和清闲,就只能接受另一种滋味的晚年。对于自由的追求,不同的是有些人把它变为了现实,而另一些人始终把它当作理想。
凡是来家中做客的朋友,在离开前念念不忘的是离这儿不远的“天鹅湖”。那里有他们在逗留期间多次探访的鸭子、白鹅和大雁。 辽阔的马场和草地、幽静的河流和毫不惧人的飞禽、前来看看访客带来什么食物的大花鹅,都是他们回到中国后向友人传诉的故事。我的情感我的爱,可以分享给像鸭子那样的他类,分享给陪伴我们的一草一木和那些热爱生命的朋友。
晚年是人生中最有资格放下所有负担的时候。不论中国还是美国,进入退休年龄的男女,从此可以不再为工作奔波,或独自或携伴参加健身、旅游、膳食和灵粮补给的各项活动, 也可以静心阅读和写作,不再参与世人的各种纷争,进入全方位的个人保养期。 这样的局面,怎能不让刚刚踏上独立之路的青年人和疲惫不堪的中年人为之羡慕呢?
我更幸运的是还有儿子的陪伴,生活再度把我们带回到十几年前的生活格局,再度让我们享受天伦之乐。我把燃烧不完的热卡用来照顾儿子的生活,让他安心学习和工作;儿子每天陪我打一两个小时的乒乓球,他回到家把当天所学的技术跟我叙述一遍,我把今天在网上看到的趣事对他说说。
在谈到如何度过晚年时光的话题时,许多人望而生畏,望而生叹。不是因为他们没有栖息之地和充足的食粮,不是因为他们缺少“那一半”,也不是由于他们的孩子为他们带来后顾之忧。 他们一生历经磨难,却不肯在最后的时光里解脱自己。
大概是我真的承认自己老了,所以倍加珍惜生命中的不舍。只有觉得自己的时间尚多的人,才依然在黄昏之时执着地设计着长远的蓝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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