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荷兰最多的中国移民,除了早年来自香港的家庭,就属浙江温州和青田了。国家教委当时给访问学者的月补助1100 荷兰盾相当于当时550美元,往往一半用于房租。所以如果有人解决住房问题,我不会介意用一点劳动来交换。
有个浙江女人跑到乌特勒支大学语言研究所来找我。她听其他访问学者说我可以教英文,想请我搬进她家,每日一个小时给两个孩子上课,房租和伙食费都免了。
女主人H三十多岁,长得很漂亮。儿子LL十五岁,女儿西西XX十二,两个孩子都很机灵,每个人都能讲标准的荷兰语、法文、德文、西班牙文和拉丁文,外加中国普通话和浙江话,就是英文差点儿。墙上的各种证书是H这些年一一得来的,起码证明她是个有追求的女人。我进门后看到他们家比较乱,七手八脚用了半天功夫就把一个三层楼的房子收拾得像样了,让他们每一个进来的人发出惊叹。房内两台钢琴,分别让两个孩子用。同其他海外的家庭一样,物质的东西不缺,缺的是时间。我睡在顶楼,反正平时也是空着。晚饭过后我就可以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必管家里其他的事了。
搬进来两天了,居然还没见到男主人。据说家里开了两个店铺,女主人荷兰语讲得很好,跑外交;男主人来荷兰二十几年,埋头在店里打工,除了会说那些跟开店有关的词汇,交际能力要差得多。
后两天干脆女主人也不露面了。这天我从研究所回到他们家,男主人出现了。他似乎是在对我笑,但是带着哭相。他说很感谢我把他们家收拾这么干净,孩子们很喜欢我。他整年都在店里,忙到头结果可能是一场空。于是他说今天回来早,是因为发现太太失踪了两天,全然没有消息。他的朋友提醒他看看银行存款是否还在,他去查,果然钱没了。朋友说钱没了,就是她跟别人私奔了。他打遍了电话本上亲朋好友的号码,包括女方在法国的姐姐和新西兰的妈妈,她们都说不知道。
现在只剩下男主人Z坐在沙发上叹气了。他告诉我自己从十五岁起就从浙江青田来到荷兰,先是在餐馆打工,二十五岁时存了些钱,先回到大陆的老家,娶了当时才十七岁的H,并很快将她的妈妈、姐姐都接到荷兰,作为娶人家的条件。回到荷兰便开了自己的店,一个是薯条和三明治快餐,另一个卖炸鱼。
我问他夫妻之间关系如何,他说不错,在此之前太太除了抱怨丈夫不陪她逛商店,没其他问题。在他叙述的往来关系中,有一个人引起我的注意,然后我要了那人的电话号码,想好这个电话怎么打。Z拨打电话时,总是问人家:“我老婆在不在你家?”听到的回答当然是“不在”。而我一反常态,不介绍自己是谁,直接对接电话的男人说:“请H听电话”。那男人停顿了两秒,而两秒钟足以告诉我H就在那儿。然后他不得已让H拿起电话听筒。我对她说,1. 即使想离婚,她也要回来通知配偶;2. 把我骗进这个家门,原来是把孩子的担子暂时仍给我,我是不会负这个责的;3. 应该给丈夫一次机会,因为他到现在还觉得你们夫妻之间没有问题呢。
H说我不了解他们,这个丈夫只知道埋头挣钱,没有任何情趣,她已经绝望了。我完全相信她的话,但我的任务是帮Z找到她,他们继续往下过与否不关我的事。我从来不认为当一个婚姻快要解体时,别人的劝说有什么积极意义。
Z很惊异,他找了两天也没有找到的人,让我第一个电话就扒拉出来了。他沮丧地说,这几十年的苦算是白吃了,存款全无,只剩下产证上写着H名字的住房,估计她看在孩子的面上,现在不会把房产收走。他打算把两个店关了,从此吃政府救济。我问了店铺经营的情况,听他说一个店铺买下来经营,两年就可以连本带利还清,我立刻告诉他,完全没必要卖店。再咬牙坚持一两年,赚的钱就可以抵上H带走的损失。店还在手,每天都在赚钱。老婆走了不能算损失,再招来一个就行了。你们的孩子看到他们的妈妈是怎么丢下他们走的,后来的女人就不难做了。“不过你还是可以前去H那里试探一下,看看她是否已经后悔那么做了。要对她说,你过去不够体贴,请她给你机会改变。
Z听了我的劝告去了,带去一个戒指和一束鲜花。在约会地点,H拿走了戒指,把鲜花留在饭桌上。
LL和XX过些日子可以去探访他们的母亲了。在那个男人家里两个小鬼趁人不备翻腾了妈妈的行李,把爸爸送给妈妈的戒指偷了回来,说她根本不配。
又过了几天,两个孩子名义上过去看妈妈,实质上去破坏妈妈和她私奔对象的关系。他们与那个男人的孩子打架,给妈妈好看,然后扬长而去。
那些日子里,我尽量等Z晚上十一、二点回来,然后陪他聊聊天,喝点酒,让他减少对家庭解体过度中的不适应。这些开店的人,收存了数十瓶名贵酒,我都陪着品尝了。
有一天LL把我从他们家收拾出来的一大堆首饰倒在地上,挑选了几个像样的拿到跳蚤市场卖了,其余的扔到垃圾箱里,竟然丝毫没有“挽留”它们的意思,我太知道女人们身后的首饰怎样被处理了,所以我基本不在它们身上投资。
离开荷兰去美国之前,Z抽空给我做了鱼丸汤,清香滑嫩,让我在这些年中想起来就馋。自己用不同的鲜鱼实验了多少次,也无法与之媲美。
因为住在这个浙江人家,国家教委一年发给我的六千多美元,有五千元都省了下来,后来被我带到美国。
每年圣诞节Z都会打电话来问候,说孩子们都很好。这么多年我都没想起来问问H怎么样了。她走的路结果还需要猜吗?如果没跟那个男人结婚,早就分道扬镳了;如果结了,十有八九也离了,因为他们的根本利益不在一起。
Z的婚事也不用问。如果他又结婚了,是出于不得已,否则女人会跑。
结果都在预料之中。孩子们在荷兰都免费上了大学,没人愿意继承父业开小店;Z找了个女人一同开店,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H早就跟那个私奔的对象打翻,把带走的钱又带了回来给孩子,但没有再同Z往来。
那时荷兰的男移民们忙着做工挣钱,否则根本没有女人;没有女人的,把辛苦挣来的又输到赌场里;女移民忙着嫁人找依靠,靠不住的拿到身份再离婚。
九十年代国内人对外边的情况不太熟知,浙江一带有些父母把辛苦积攒的几万人民币交给蛇头,委托他们把孩子偷渡出去。H的母亲就是靠当蛇头发财,买了荷兰、法国巴黎和新西兰的房产。蛇头们如同接力棒一般地运作,先把偷渡者从中国送到新加坡或马来西亚一类的地方,从那里有人接应他们去欧洲比如罗马尼亚,第三个接力棒把他们转到奥地利,然后德国或荷兰。Z的家里曾经用过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儿,他偷渡成功但是父母还欠蛇头三万元,所以只能免费在主人家里做事三年。那个孩子每天早上五点起床给主人做早饭、收拾房间、洗衣服,八点去店里上班,晚上十二点回住地,完全没有自由。他父母托人从国内带给他的浙江鱼干虾干,他从来不舍得吃,都送给主人。
还剩几天就还玩债务了,那个孩子逢人就高兴地告诉人家:我马上就成为自由人了!哪知被人告密,警察当即令他遣返回国。可怜的孩子!
Z反反复复提到这个孩子,让我觉得他的心地还算善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