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您是“文革”后第一届大学生,一鸣的父亲是第一届研究生,那时候上大学很不容易,读研究生更难,您们两人肯定都是非常聪明的人,可为什么一鸣说自己“从小到大成绩都不好”呢?冒昧地问一句,他是不是与一般孩子不太一样呢?
答:一鸣的爸爸生长在知识分子家庭,从小受到良好的传统和文化知识的熏陶,在文革前毕业于兰州大学化学系。文革期间被发配到甘肃民乐乡村教书,后来辗转调到刘家峡水电厂。文革后七八级第一届研究生的考试,是他能够迁回兰州工作的转折点,他当然不会错过。论学习成绩和书本知识,他堪称我的老师。我上小学四年级时文革开始,一九六六年随母亲所在的北医平安医院迁至甘肃嘉峪关,在戈壁滩上玩耍了未来小学到高中的时光。家长忙于“抓革命促生产”,没有顾忌我的学业。我完全没有系统地学过数理化,没学过一天地理历史课。高考前突击背诵了一些“知识”,所以报考的志愿只能是从ABCD开始学起的英文专业。
我想说自己是个没有什么知识的人,连怀孕生孩子方面的知识也没有。在婚后出现头痛症状之后的许多日子里,我在不咨询医生的情况下吃了很多药,如克感敏、安乃近一类的,没有管用,直到没办法了才去看医生,得到怀孕的消息后,才停止了吃药。听说吃药对孩子可能造成危害,我曾要求医生做人工流产手术,但是医生说男方37岁,女方28岁,人流后可能难以怀胎,所以我就没再坚持了。
一鸣在中国从小学上到初中二年级,学习成绩从来都是班上倒数一二的。他不捣乱课堂,尊敬老师,也按时完成作业,只是到考试的时候无法在规定的时间内解答所有的问题。
他从小不像其他孩子那样有应变能力,显得过于老实,令周围的人替他担心。在家里他喜欢帮助我采购和做家务,关心和谦让周围的人。
2,如果一鸣是一个特殊的孩子,做为母亲会极为艰难。能不能给我们讲一讲您的经历?您有没有过非常痛苦绝望的时候?您想到过放弃吗?
答:一鸣几个月的时候,我发现当我递给他玩具时,他不会像其他孩子一样伸手去抓,到了一岁时也不会翻身。医生说对这么小的孩子下智力迟缓的定义,还为时过早。那是唯一一次我们为孩子的智力问题去咨询医生。我决定今后不去听权威人士的结论,不要听到任何让我们难以接受的宣判。没有“宣判”带来的恐惧和绝望,我们便不会在余生里拿医生的白纸黑字当铁的事实,也省得在后来的岁月里花费时间、精力和财力,跑遍所有的城市为他求医、每日为他的不幸流泪。那样我们都会活得生不如死,而且无济于事。
不再望子成龙,是家长和孩子双方解放的前提。我不教他认字和数数一类的事,我只想让他活得简单快乐。我教给他的,不过是让他知道正常人是怎样用语言或肢体语言表现他们的情感。与其说人由于丢失了什么而伤感难过,不如说他们的伤心是由于不适应丢失而造成的。儿子既然将来很可能身处弱势群体,我不必担心他可能“与狼共舞”,那么呆在羊群里更好。不能在羊群里称霸,就得学会在羊群里受气。
绝望和放弃?我没有那个权利。我必须直面应对。如果我放弃了,能指望世界上有另一个人接我的班吗?没有。既然不需要“与狼共舞”了,我们可以用很低的标准求生存,也就不会过于痛苦了。
3,请您讲一讲一鸣成长中你所遇到的艰辛和困难。您有没有想过再生一个孩子?您有没有想过这个孩子长大后会怎么样?您有没有打算养他一辈子?
答:再生一个孩子?要是万一又有问题怎么办?没想过。即使第二个孩子是天才,也不会抵消第一个孩子的问题呀。
如果中国学校里“好”学生的标准不只是分数的排名,一鸣的日子就会好过得多。他完全可以成为其他方面的“好”学生。他品行端正,尊重师长,热爱劳动,心地善良。那时老师要求家长在考卷上签字,我本人了解一鸣的情况,而他爸爸则认为一鸣的成绩不好是没有下功夫读书,还常常拿拳头说话。我不得不常常“谎报军情”,以免儿子挨棍棒。
一鸣是一个好孩子。他带给我的欢乐,远远超过他给我带来的麻烦。我曾想过一鸣长大了在服务性的行业里找个工作很适合,他一定会做得很好。
我不敢想自己要养他一辈子。一是我不可能陪伴他一辈子,二是他有自尊心,不会满足在我的翅膀下生存。与其天天发愁我不在世后他难以独立行走,不如趁我还健在时陪他一起训练,看着他学会走路。
4,一鸣说他小时候在学校总受欺负,是因为他太老实?还是因为他太弱小?或者是因为他学习不好?有一些小孩子顽劣不懂事,有没有人同情保护他呢?有没有孩子后来又成了他的朋友呢?
答:一鸣在学校里受欺负并不敢告诉我,他怕我去找人家算账,反而使他的日子更不好过。我也不会轻易地去找那些孩子论理。至于为什么受到欺负,不论是因为他太老实,或太弱小还是学习成绩不好,在一个文明程度更高的社会里,这些正是弱者受到格外保护和关照的资格,而不幸在那个特定的环境里,都共同促成了弱者被欺负的理由。
一鸣的同学中有个叫俞快的女孩儿,一副假小子的性格。他们是在幼儿园的同伴,后来上同一个小学,但不在一个班里。她常常安慰一鸣,在一鸣落泪时为他鸣不平。2001年一鸣回兰州时见到过她。
5,您是不是对一鸣受欺负非常心痛?有没有想办法保护他呢?您为什么还要坚持送他去学校上学?有没有想到过送他去特殊学校?您认为这些经历对他成年以后的生活有影响吗?现在他是一个很有同情心的人吗?
答:一鸣每天中午、下午放学后,我都注意他脸上用脏手抹眼泪时留下的痕迹。他太在乎别人,所以尤其容易受到伤害。我多次告诉他别为那些不中听的话伤心,可是没用。一次期末过后我为他收拾文具,看到一位张X同学写的纸条:“郑一鸣:这个学期我没让你过一天好日子,不是打你就是骂你。今天我妈妈说下学期给我买个新铅笔盒,我想把旧的送给你,不知你能不能原谅我。”一鸣回来后,我说我看到了那张纸条,问一鸣能不能原谅姓张的同学,一鸣笑着说:“能,我早就原谅他了”。我哭了,不仅是为儿子在学校那么难过,也是为他的善良和宽容。我作为母亲,不管用多大的力气去保护孩子,他得到的保护也是有限的。宽容或许是一鸣能够自我保护的最好的办法。
早在一鸣刚上学没几天时,当时的教务主任兼数学老师就找我去,建议我把一鸣转到特殊教育学校。比起一鸣不会算算术,这个建议对我来说是更大的当头一棒。我把一鸣送到正常人的学校,目的就是为了他能够了解正常人的喜怒哀乐,以求他的智力趋于向正常的方向发展。而一鸣如果从此跟不正常的孩子为伍,就会永远地“失队”,我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了。我对那位老师保证:今后一鸣的学习我会在家里为他补课,保证一鸣在班里不会干扰其他的学生学习。
我当时并不知道,世界上发达国家的学者在致力推动一项有益的特殊教育的实验,让那些有特别需要的孩子通过跟正常的孩子在一起活动,为他们创造尽可能同正常孩子一样的社会环境,帮助他们融入主流 (mainstreaming)。出于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我知道什么样的环境更利于孩子的成长,所以坚持走进学校,而且是正常人的学校。
6,一鸣小学、初中、高中都毕业了吗?您对他有什么特殊的教育方法吗?中国的考试有难度,美国怎样?您是否羡慕别的孩子去读名牌大学?
答:一鸣在中国小学毕业了,上了初中。初中读了一年多转来美国,没有拿到中国的初中毕业证明。十四岁是美国上高中的年龄,所以就从高一开始到毕业。其中最不容易的是一鸣在中国上小学,能够做到不留级,考试分数怎么也得及格吧。所以我们对考试的大政方针是不用为高分努力,但要为及格努力。对付考试的具体做法是,在学校停课之后到期末考试之间的复习阶段,经过班主任同意,一鸣不上学校而是跟我在家里复习。由我把一个学期各门功课分别整理出一个提纲,一鸣理解或不理解,先背下来就是了。
一到美国我就解放了。学校不认为有必要经常为考试分数跟家长沟通,只有在孩子发生品行方面问题的时候,学校才会通告家长,而一鸣没有那些麻烦。高中毕业证的取得是他自己的努力,我没有花费多少精力。
一鸣小的时候我就断定他将来不走学术之路,我个人的经历似乎也说明不在课堂里耗时光,不一定就没有其他出路。能够去名牌大学读书的孩子,将来必定要“与狼共舞”,我对他们的同情胜过对他们的羡慕。
7,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一鸣长大后工作非常认真努力,为人踏实诚恳,是不是受父母的影响?您是怎样言传身教的?您认为家教对他的成功影响大吗?
答:一鸣跟父亲的时候不多。由于我在中国时在大学里任教不做班,有很多时间呆在家里跟孩子在一起。我和一鸣都有英雄情结,崇尚为社会做出贡献和成绩的人,所以我们都不会在工作中玩忽职守。
我承认家庭教育对一个人成长的影响,尽管那些影响有正反两面的作用。重要的是让孩子树立正确的价值观,明辨是非,让他懂得什么是做人的尊严。
8,一鸣自称学习不好,也不聪明,您却把他培养成为航母上最优秀的水兵,您有什么“独门绝技”吗?您对有相似情况的孩子和他们父母有什么忠告呢?
答:我觉得一个小时候考试成绩不好的人,长大了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好的劳模。当劳模靠的主要不是聪明,是用心用力。我把一鸣送进美国海军时,他已经成为一个能够为自己的决定负责的人,他记得我一直说的那句话:你为自己做出决定,也要承受那个决定会造成的任何结果。从那天之后,我对他再也无计可施。我们的关系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转变:从我为他决定,到他为自己决定;我从一个作为家长的制高点上走了下来,从此跟他平起平坐。而这正是我多少年努力的目标。
试想如果我在他幼年时不顾他学习能力的问题,强行对他文化课施行“恶补”,让他提高几分考试成绩;试想我阻止他参加海军,让他勉强在学校里混学分,他怎么会有今天的快乐和自信?没有八年工作中的积累,他怎么会在今天重回课堂时一反被动的学习局面,成为班里最好的学生?
我想对有学习问题孩子的家长们说,今天我们的学校还没有条件实现五千年前孔子倡导的“因材施教”,而我们是这些孩子的保护人,我们最知道什么方式的学习最适合他们,我们是扶着他们站立起来的人,他们每走一步都要得到我们的鼓励,我们决不能成为扼杀他们脆弱生命的帮凶。是我们把他们带到这个世界上,没有赋予他们强悍的基础,应该道歉和赎罪的是我们。
9,一鸣说自己“读书不行,却喜欢动手,学机械比较合适”。为什么会是这样呢?是因为您们更重视对一鸣实践能力的培养吗?一鸣很喜欢看军事杂志书籍,您们也给他买军事玩具和模型吗?
答:他说的动手是指毁坏家里的东西吧。他小的时候我很少给他买玩具,总觉得是浪费。但是我们家里有的电视、电子琴、录音机等东西,他可以随便玩儿。那些东西也不次于所谓的玩具吧。他毁卸闹钟没问题,可把我为他录制的磁带全都洗了,那可是无法弥补的损失。他的军事杂志是用自己的零花钱买的,我没有为他买过任何军事玩具和模型。
10,您是出于怎样的考虑,想把他带到美国?是不是怕他受更多欺负?或者希望他有一个更好的学习工作环境?您想到过要送他回国吗?
答:出于他本人的条件,我是不可能想象有一天让他自己出国学习的。我在中国从生活到工作都没有问题,但是儿子活不好,我怎么能活得好?只有解放了他,我才能得到解放。而要解放他,我必须先一步走出那个环境,然后再把他接出来。我希望(I wish)故乡的生存环境能够给弱势群体提供更多改变的机会,到了那时再也没有人愿意背井离乡了。
11,您在美国做留美学者时,一鸣曾遭到美国大使馆的两次拒签,于是您便写信给当时的特拉华州参议员、现在的美国副总统拜登,使一鸣得以顺利赴美。为什么会想到给拜登写信?这其中的具体情形是怎样的?那封信是否还保留着,有原件照片和译稿可以提供吗?
答:从朋友那里得知当时作为特拉华州参议员的拜登先生,同时兼任美国文化外交委员会的主席,曾经有国人就签证问题给他写过信,起了作用,所以我想试试。我那段时间的日记是在电脑上写的,被存到一个小盘里,搬家后再也找不到了。我那封信是1997年7月4日写的,开头的话我还记得很清楚:“在你们举国欢度国庆-让美国人民为自己家园的建立再次荣耀之时,我远在中国的未满成年的儿子,却因为两次被拒绝入境美国,无法和母亲团圆而悲伤....”我的朋友也同时为我起草了一封信,他的英文文笔漂亮,修辞讲究,可我还是觉得自己的信更动人,所以寄出了我写的那封。很快我收到拜登先生秘书的电话,说她已经把我的情况告之美国驻北京使馆,让我们等待消息。很快我得到一鸣拿上签证的消息。
12,一鸣刚到美国时,是否对美国环境与文化有不适应的感觉?您又是怎样帮助他适应的呢?一鸣在美国是否受到过欺负或不公正对待?您是如何处理的?
答:一鸣说他踏上这块土地,便有到家的感觉,我想是因为他终于又和妈妈团聚了。妈妈们的所在之处,就是孩子们的家。来到美国后很多一向在国内如鱼得水的人觉得不那么适应了,而对于一鸣那样从未赢得风头的孩子却没有那样的反差。他每天吃着免费午餐,坐着校车被接送回家,再也没有了沉重的书包,也不因为自己“傻”而受欺负,还时常得到老师的表扬,高兴还来不及呢。英文开始肯定有不适应,那也属于正常现象。因为他不聪明,也没有心计,学校的美国孩子反倒容易跟他交往。他上高中那几年,没有让我出面处理过他在学校的事。
13,一鸣来到美国后,和他在中国时相比,有哪些变化?心情好一些还是差一些?学习好一些还是差一些?美国学校对学生的成绩、升学率等等有没有特别要求?
答:来到美国后,一鸣结束了以往没有朋友的历史,可以和同学正常交往,与他们平起平坐了。在高中时他的美国历史学得最好,其次是科学,数学一般,英文在ESL(英语作为第二言语)班里,长进不大。当然考试都通过,没有重复上一门课。学校里除个别学生中途辍学没有拿到高中毕业证外,绝大多数都能毕业。高中毕业是社会上谋取工作的最低要求。
14,您作为一位单身母亲,带着孩子来到美国,遇到了怎样的艰难?您的婚姻变化与孩子的状况有关系吗?
答:一鸣来到美国,我就只能坚持留下来。当时访问学者持J签证,中美双方约定J签证持有者一律在结束访问时回国服务两年后,才能再次入境,即使异国婚姻也不能够豁免。我来美国的签证是在荷兰当访问学者期间驻荷兰阿姆斯特丹的美国领事馆办理的。那天签证官是位曾经在北京使馆工作过的女士,看我的护照上写着出生地“北京”,便热情地与我用中文攀谈起来,这场交谈的副产品便是她在我的护照上盖了“此人不受两年服务期的限制”的印章,即当时我就被豁免,这样的豁免千载难逢。
在我来美做所谓的访问学者期间,我进入第二个婚姻,结婚当年和一鸣都拿到绿卡。之后我一直在家中操持,还常常陪丈夫去全美各地做技术咨询,没有经过其他许多移民打工养活自己的初期过度。
一鸣对我和他爸爸离婚没有抱怨。他认为如果我们的矛盾不可调和还维持婚姻,才不是好的选择。
15,一鸣与继父相处得怎样,关系如何?您是如何消除他们之间隔阂的?
答:最值得一提的是一鸣能够跟继父和睦相处。这是聪明的孩子一般都难以做到的事,而一鸣却做得漂亮。首先他从心里尊敬继父,即使在继父发脾气时,他也不怨恨,而是站在继父的位置去理解和思考。继父聪明过人,一鸣常常跟他一起干活,留心跟着学。有时我跟丈夫发生冲突,一鸣总是尽量跟我分析我的不对之处。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我想一鸣也一定有委屈的时候,只是从不发作怨气。他知道自己不忍受,就会让妈妈在中间为难,那是他最不想看到的。我心里非常感谢他。当然继父是对一鸣有恩的人,一鸣对这点一直会心存感激。
16,读过那本书,感觉一鸣是一位质朴、听话的孩子。他有过叛逆期吗?您又是如何与他相处的?
答:一鸣老实听话,在青少年时期没有叛逆行为,因为他知道自己靠家长供养,他没有选择。这可能由于我不够“民主”所致。我并没有在自己对他冤枉之后说道歉,反倒有意识地观看他受到委屈后会不会反抗,结果他都挺了过去。一鸣现在告诉我,他有一根坚强的神经,都是被我炼出来的。今天的一鸣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多愁善感,成为一个很理性的人。
他的“叛逆期”是我在他参军之后看到的。他一段时间很少写邮件和打电话给我,连婚姻大事也不让我掺和。他想证明给我看,自己不需要我再为他操心了。不写信不打电话,最后交给我一本《我在美国航母上的8年》,算是那八年的汇报。而婚姻大事不与妈妈商量,则再次证明自己的不成熟。越过妈妈这个忠实“卫士”的看护,走进婚姻的殿堂,当时没有想到姻缘的缔结之日,还可能是婚姻解体的开始。当然这个错误岂止是一鸣这样不聪明的人才会犯!
17,当一鸣宣布参军的时候,您是否感到震惊?一鸣在书中说您起初“很反对”,请问您当时是如何劝阻的?一鸣又为何最终成行了呢?
答:我认为一鸣参军的决定是明智的,也从来没有真正反对。我最清楚让一个不善于读书的人呆在学校里,是对他生命的最大浪费。一个孩子并不能理解母亲全部的所作所为,当我用语言强烈“阻止”某件事时,还可能是期望听到对方强有力的正面说服。我要了解一鸣对参军的决心有多大,是否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有没有半途而废的可能。唯一让我心里不舒服的是,一鸣作为当时不得已的独生子女,在中国唯一享受的福利是可以不当兵打仗。如今他来到美国,还是走进了军队。
18,一鸣服役期间,您是否感到担心?特别是他远赴波斯湾的那段时光。
答:他离开家的每一天我都会担心。每天早上我睁开眼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他。试想如果有一天军队的人敲开我的门,送来什么消息,那会是什么样的消息!那时我便是郑家的千古罪人,无法面对后来的人生。我嘴上跟朋友说“没事儿”,心里十分清楚航母上的工作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工作。我虽然一面盼着一鸣给我来信,可是没有一鸣消息的每一天又都是我的“节日”,我盼着就这样没有消息(因为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直到一鸣有一天出现在我的面前。
19,一鸣服役期间,您们多久联系一次?一般采取怎样的方式联络?
答:在基地时,一般他每个月会打电话给我。他本可以每天打,但他不打,我也没有要求他那样做。我在美国东岸,他在西岸,时差三个小时。如果我给他打电话,就会考虑是不是时候。不能在早上他上班前打,那样可能会误了他吃早饭;白天打,怕影响他的工作;晚上九点以前打,怕占用他手机收费的分钟了;九点以后打,我就得等到我的当地时间午夜十二点以后.... 他上了航母就没消息了,只有在船停靠哪个港口时才能听到他的声音。不过他可以在航母上给我发电子邮件。
20,一鸣能够出版这本书,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您每天记日记的习惯,帮助他回忆了服役期间的往事。您的日记中,是怎样记载的?可以摘抄几段分享下吗?
答:一鸣服役期间的往事我知之不多,无法记录下来,最多是哪天离开家,航母哪天出海的。我写的多是自己的感受。比如:
2005年6月25日
今天是一鸣所在的卡尔文森号航母在波斯湾使命的最后一天。许多士兵已经厌倦了海上的生活,抱怨多了起来,而他完全不觉得有什么艰苦。他说很幸运有我这样的妈妈,早就教会他忍耐,不自怜,鼓励他成为一个坚强的男人。还说妈妈是他今生唯一不能让他把“债”还清的人。
听到这些话,我已经觉得自己被“还清了”。儿子从一个胆怯、害羞、多愁善感的孩子成为一名坚强的军人,一个有责任感的人,一个自立的人,就是对我的一切努力最好的回报。每当听到他说“I
learned something" (我学着东西了),我是多么地为他高兴!
3/10/2006
在Point Mugu海军航空兵基地,一鸣把我们带进放着预警机的厂房,指着我们面前的预警机自豪地说:“这是我的飞机(This
is my bird)。”我定了定神睁大眼睛,看到那架飞机上写着“ADAN ( aviation machinist Airman )Zheng,Lan Zhou(Lanzhou兰州),China”!我问他为什么会把他的名字写上去,他说他是Plane
Captain of the Year (年度飞机执行长),飞行队另外一架飞机上也写了他的名字,Newark, DE (特拉华州纽瓦克市),他当兵前的居住地。
在走廊的光荣榜里,六张人头像引起我的注意。再往下看,竟有两张是一鸣。我又问这是怎么回事,他说他得了年度和季度的两个奖。真让我吃惊。若不是我这次来看望他,我是不会看到这个场景的。他自己想不到留张照片做纪念,幸亏我去了,把有他名字的飞机照了下来。
走进他宿舍,我大叫起来。难怪工资月月花光!这哪里是军人的宿舍,竟然有地下打上来的红绿灯,把乐队搬进来了。电器应有尽有,简直是垃圾场,而且早晚统统会被当做垃圾扔出去,真傻。
2007年1月19日(日记),星期五
一鸣:今天你就要跟随你所在的VAW-112飞行队,登上斯坦尼斯号航空母舰,在参军不到四年的时间里,第二次奔赴波斯湾战场,去完成一个既英勇又无奈的使命。这会儿是加利福尼亚州早上五点多钟,我想打电话再一次跟你道别,可是又想让你再多睡一会儿, 哪怕多睡几分钟也好。你的个 性我知道,说不定早就爬起来收拾好了行装等待出发呢。
放下日记本我就打电话给一鸣,他说已经在前往圣地亚哥航母的车上了。眼镜已经配好,脚伤好了,带了四件行李。我问他激动不激动,他说有点;我问他害怕不害怕,他说一点也不;我问他身边有没有可谈话的朋友,他说有。
21,您觉得服役后的一鸣与服役前有了怎样的变化?
答:经过八年的锻炼,尤其是在军队担任了给下属分配任务、监督和培训的工作后,一鸣提高了与人交流的能力,学会了处理同上级和同事的关系。对分配的技术工作精益求精,不敢怠慢。而掌握技术需要有较强的学习能力,许多时候还是要翻书本,阅读技术手册。虽然不是学校的考试,但是如果由于没看懂手册造成工作的失误,可能造成人身和设备的损失,所以一鸣必须把不懂的东西搞清楚,决不能像在学校里,学个大概就进考场了。
在修理汽车的实习地,他依然遵行在军队工作的作风,严格遵守行业安全条例和规章,深得企业主的信任。
回到家里我们两人谈论各种问题时,我明显地感到他的阅历让他脱离了以往的天真。当然经常对我的观点提出质疑也让我担心,是他过于自信还是我有些落伍,有待实践检验。
22,您是否为一鸣今天取得的成就感到骄傲?
答:如果一鸣没有同海攀出这么一本书,我可能今生不会被人问到这样的问题。而一艘航母上的五千多官兵,都要经过那样漫长的海上生活,最后从船上下来的人中有一个人写了本书出来,还是因为他是中国人,要为中国的航母热和航母迷做点事。这让我再思考 “成就”二字的含义。
一鸣由于不善于学习才离开学校,上了航母,这不是多少年前一出生就开始盘算的事。到了军队,不那么干,一个中国人还能凭什么别的本事让长官看到你的存在?一鸣努力了,值得称赞。他从工作中提高了自己的能力和认知水平,首先没有辜负自己吃的苦头。让家长感到骄傲并不那么重要,尽管我会对他说“我为你骄傲”。每一个人创造的成绩,自己是最大的受益者,那样才合理。
23,您对一鸣未来的发展有什么想法?
答:他为美国政府效力八年,也得到了政府承诺的学费、生活费,现在和将来都可以用那些资助不断地完善自己的学业,不一定是什么高学位,但求是用于的技术。
“发展”这个词太大,我希望他不再从事太辛苦的行业了,做喜欢做的工作,有份稳定的收入,过普通人的日子平平安安,不要负担太多的义务。天生聪明的人取得高学历,挣更多的钱,社会该委任他们更多的担负。一鸣从那样的天生条件走到今天,没有成为社会的负担就很不错了,不该让他太累。
24,如果一鸣没有出国,留在了中国,您认为他会有目前的成就吗?如果是美国的环境有助于他的成长,您觉得是哪些因此促进了一鸣的自由成长和顺利发展?
答:如果一鸣能够在中国找到工作,他也一定会努力的。如果他的上司欣赏和认可他的努力,他也能得到相应的荣誉。那荣誉还会继续激励一鸣干得更好。但是估计没人会鼓励他出书,因为成就的定义在那里不包括努力工作的过程,只包括努力的结果是否换来了财富、地位和学历。
美国总体来说是个可以任意做“梦”的地方。只要你想做的,也坚持做了,就会一步步向那些梦想靠近。强者和弱者都有适合自己的实现理想的途径,都需要付出代价来换取。政府和社会机制为他们提供了尽可能畅通的渠道,尽可能公平地为他们每一类人提供通道。
25,一鸣是独生子女,却非常能吃苦,是因为您从小到大都不娇惯他吗?您认为这些与您自己的知识水平、道德修养有关系吗?
答:是的,他小的时候我不娇惯他。那时也 提不上吃苦。我们家里的伙食总是最好的,而我从不给他买新衣服,捡大孩子的就够了。他过生日我们从不请客,过年从不接受压岁钱。不敢说与我的知识、修养有多大关系。一个爱孩子的家长应该知道什么对孩子的成长有利,什么有害,什么东西可有可无。我当然只选对他有利的。
26,一鸣这样的孩子,能有这么大的出息,您认为最关键的是什么?许多孩子相当聪明却一事无成,您认为与父母对他们的教育有关系吗?什么样的父母才是最好的父母?
答:谢谢您认为一鸣品行端正,就算是有大出息。中国从古到今并没人否认树业要先树人,可是家长们在谈论孩子的时候,哪个不是把孩子在年级考试第X名那点事放在最重要的地位?考试第一名只保证今天在学校里居于最得意的地位,跟明天在社会上立足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而学会做人才是放之四海而皆立于不败之地的本钱。做人包括品行方面,也包括思维模式的开放训练。
一事无成的孩子,可能是诸多因素促成。家庭当然是孩子的第一个学校。不能设想一个大讲排场和攀比物质财富的家长,能够有力地说服孩子勤俭节约;一个靠送礼打通升迁渠道的家长,指望孩子得出一步一个脚印的做人才是正道的结论。
尽到责任的父母就是好的父母。而对“责任”二字的理解则需要身为父母的人不断地学习和修炼。几乎所有的家长都声称自己爱孩子,爱到可以用生命去守护的地步。但是我们有没有审视过自己是否在溺爱孩子,我们今天对孩子不良习惯的妥协会造成他明天的什么结果?我们过于看重获取给人带来的快乐,而忽视给予带给人的更大快乐;我们赶着孩子上名牌大学,让他们看到我们不过是在为自己争得面子。
或许我们让孩子在追求“幸福”的路上付出了比幸福本身更昂贵的代价,或许我们只考虑了自己给孩子设立的目标,而忽视了孩子在为这个目标奋进时的感受和承受力,从而最终忽视了他们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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