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搬到这个小区来之前,没有对周围邻居作背景调查。这是一片连体楼群,从房子的价格就知道周围大概住着什么样生活水平的人。而世俗的标准中,外在的条件跟内在的条件呈正比。我没指望在这儿交上多好的朋友,然而是我们自己选择住在这里,有必要对邻居苛求吗。
搬进来不久,左边隔壁的美国人携孩子和情人搬走了。对门租房的一家人也搬走了。右边隔一个门的老年夫妇卖了房子,搬到另一个州去了。右边隔壁原来住着的印度人,一年之后告诉我说他们买了别墅,今后把连体房外租给他人,挣来的租金足以交付新房的按揭 .....
莫非是看到中国人搬进来了,他们就开始纷纷离去?我不得不这么想。当然有可能是巧合,比如左边的邻居要结婚换房子,右边的邻居添了孩子也要换大点儿的空间;对门的租赁人合同到期另有选择,那对老夫妇正该告老还乡 ......
身居异国他乡的中国人, 大概都有过类似的困惑。经历这样的场景多越,心理承受力就越好。
Michael (Mike) 是我们这排townhouse的邻居。从他搬到这儿第一天起,我就看出他是个“热心的”的邻居。有些邻居对周围的人和事不管不问,另外一些人却总是关注和街坊四邻的事。 Mike属于第二种人。不管不问的人常常让你觉得太“冷”,而热心的人有时让你觉得太“热”。 几年前那天半夜当隔壁的Tommy和Lisa被狗咬后撕裂嗓子喊我的名字,那声音足以把对面一排邻居吵醒,可是呼喊了半天,只有我和Mike出来帮忙。
一次来看望我的女孩带来她的伊朗籍男友。Mike看到他在我家门口站着,就过来“查户口”,问他哪儿来哪儿去。我得知此事,起先想找他论理,叫他今后少管闲事,对我的客人别看这么紧。可是后来一想,要是他果真不管闲事了,万一有不法之徒闯入我家,他要是不管,我就无助了。我只好认了,况且我相信他不会对登门的所有美国白人这么盘查。“9.11”以后美国人对伊斯兰国家的人提高了警惕,似乎也在情理之中。Mike时常对没见过的车牌停放在附近、对坐在我们家门口台阶上等校车的男孩子、对谁家后院的草长高了不割一类的事,都会过问,称得上“便衣警察”了。
几年前的一天我刚从中国回来修理门前的丛杉,不小心让电刀把手割了,鲜血直流。Mike神一般出现在我的眼前,帮我包扎了伤口,还不停地安慰我“没事了,会好的(You will be fine, Pearl. It's OK) ",我熟悉的美国佬儿的口气,跟我见过的中国男人们这时候对着女人“谁叫你不小心!毛毛糙糙!”的喊叫形成鲜明的对照。我当然要感谢美国佬儿,因为伤口流血的时候更需要被包扎而不是接受别人的口头训斥。
Mike由于继承了父亲的房产,他的家里塞满了“古董”,不得不常常鼓动邻居搞“车库贱卖”(garage sale/ yard sale), 在车库前或门前摆上自己家不再需要但别人家可能会需要的东西,用很便宜而且可以商讨的价格卖给他人。这种活动只有一片邻里都出动才有气氛,所以一般邻居们也配合。我平时就不积累“破烂”,自信一件没有现用价值的东西,基本不可能有永久的价值;一件没有现用价值的东西,还可能有负价值,因为牵涉主人对它的收藏和保管。所以东西即使是新的,也有可能被我眼睛不眨地扔了。这次为了配合Mike,我把家里堆放在地下室的六台DVD播放机和家庭影院等机器抬到门前,把儿子原来的健身器材和原来买的庆祝圣诞节的装饰品都拿了出来,然后把一张写着“免费拿取”(For Free)的大纸放在前边,回屋去了。我再次出屋时,门前除了那张纸,没看见其他什么了。 要扔的东西,别人拿去了,我感谢还来不及呢,何必让我站在太阳底下站着跟人讨价还价呢。可是看看那些美国邻居,饶有兴趣地跟过往的人聊着天,不厌其烦地向人推销着破烂,真像在娱乐。下午收摊儿的时候隔壁男孩Tyler告诉我,他卖了$78块。
我们社区对面有一个购物区,社区的人如果把在那里超市的购物发票攒起来交给社区管理,超市就会反馈给社区5%的回扣,作为社区经费的补充。我把积攒的发票如数交给Mike,让他转交给社区管理人,听说他也在其中担任什么工作。这些年我保证自己不成为邻里的麻烦,邻居前来求助我也尽量帮忙,尤其是左邻家挨狗咬事件之后,人们看到这个中国人出来帮了大忙,大家从此相安无事了。他们不会知道,就是他们想拿我当“家里人”,我也一定不会接受。隔壁在接受了我的照顾后,他们的邻居纷纷前来看我,说Lisa一家有我这样的邻居是三生有幸,今后我遇到什么事,他们会鼎力相助。Tommy干脆对我说“你就是我们家里人”(You are my family)。我也试图参加他们的聚会,跟他们一道出去吃饭、郊游。可就像我参加的多数美国人的派对 (party)一样,他们谈论的话题太简单,总是离不开吃喝玩耍和性交一类的事,我就不想跟他们在一起浪费时间了。他们开party时再叫我,我就拿一瓶酒从房后凉台上递过去,说自己没时间,或者说我怕他们家的狗。
也许是Mike享受工伤保险在家里呆着而他的老婆Barb每日早出晚归上班,所以她心里不平衡,进而对不上班的我等人也有所怨恨吧。一天她在对我和Lisa站在凉台上聊天插话说,中国人应该回到中国去。从那天起,我决定一段时间内(至少三年)不再搭理她,除非她主动道歉。
Mike一如既往同我打招呼,我也装着若无其事。两年半下来到了我们共同参与小区“鬼节”(Hallowe'en) 的活动那天,Barb看到我跟Mike谈笑风生, 她笑容可掬走过来,大概觉得这次总算可以“破冰”了,想不到看到我急速收起笑脸,她只好低下头。其实我根本没把她说的话放在心里,也从未想过中国人要不要回中国的问题,这种事不归她管,我也犯不上跟她讨论这个问题。三年没好脸给她,想让她了解一下中国人和中国文化,免得有下一次不敬之举。美国人本不是这么“记仇”,但是三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尴尬,可能会让她明白邻居的关系既惹不起也躲不起,最好维持“君子之交”。还是左边的邻居Lisa对我了解更深,她告诉Barb,这个小个子中国女人内心强大无比,绝不是好欺负的。
如果在中国,我根本不敢轻易得罪邻居,相反我会尽量跟他们妥协。我之所以能在美国的土地上表现强硬,是因为心里很清楚背后有强大的法制系统做后盾,谁也不会太胡来。狐假虎威,我的本事有多大,自己还是清楚的。
对门住着一个叫Paul的中年人。我搬来之后不久,一天他敲门要借二十美元,我不假思索从门缝中递给他,没去想这个举动是不是很土,很傻,也很不负责任。过了几天他又敲门要$20, 我知道有些不对劲,还是给了,当场还问他:“为什么不去向你爸爸要,不是跟他住在一起吗?”早就听说在美国私人之间不互相借钱,即使五块十块也不借。即便是借,借方递过来一张支票,以备本人账里有了钱对方可以去银行兑现,出借人才把相应的现金掏出来。我借给Paul钱的时候当然不会这么麻烦,因为我从来相信借钱不还的人不必与之往来,而不往来最合理的借口就是对方借钱不还。
我为此事咨询了美国朋友,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我不对,说我借钱给Paul只会让他出去买酒买烟,没有任何有益的帮助。然而我想听的不是这些。世界上有乐意无息放贷的人吗?我不耐烦地请他们出招儿,想听听有没有什么高明的办法拒绝别人。可爱的美国人,给我的办法总是如同1+1 = 2那么简单直接,让我跟Paul说“不借”就行了。我觉得入乡随俗还是最简单,Paul再来要钱我就说“不借”。他要搭我的车出去,我就说“忍受不了你身上的烟味儿”。还有的时候他耍赖说借一两块也好,我说一两块也没有。他说“你家后院有什么活儿,我帮你,”我就说我们家后院没活儿。总是碰壁,他就不来了。这时我才理解为什么美国人不借钱给人是负责的表现。我讨厌“烂”好人,自己这回做了烂好人,要引以为戒。
听说Paul十几年前出了大车祸,自己在医院里住了大半年,被吊销执照,再也不能开车了。他同单身的父亲同住这里,用父亲的养老金生活,没有工作。两年前父亲搬进养老院直到死去,生前把留下来的钱交给Paul的姑妈保管。这两年,Paul似乎真的疯了。他把难听的音乐磁带放在一个老掉牙的手提录音机里,放在车库的门口,自己晒着太阳,让过往的人和邻居听那些噪音。这是完全不能被美国文化接受的,别的邻居接连去社区和警察署反映,但是警察来了只能问问:“你好吗 Paul?”“我很好呀,警察先生”,Paul若无其事地回答。警察能拿他怎么办呢?
听邻居说Paul染上吸毒的恶习。左邻右舍如临大敌,他们不怕Paul,但是怕前来给Paul送毒品的人。美国人“阶级斗争”的弦儿绷得很紧,哪辆车是贩毒的,哪辆车不是,他们都比我清楚。不出一年的功夫,Paul瘦得像个鬼,摇摇晃晃地在周围走动,实实在在让我看到了什么是美国人中的垃圾。
邻居们终于等到Paul被合理拘捕的机会。那天他搭车去姑妈的家,趁她不在偷了东西被报警。2012年10月18号两个警察为他戴上手铐,让社区的人松了口气。
2013年初春的一天,我们看到Paul被送回家来。他来敲门借电话,我说“不借”,谁知道他是不是又要招呼毒品贩子来呢。Mike和老婆敲门,递进来一封他们写给邻居的信,信上说Paul 刚一回来就开始了毒品交易,让邻居们保持警觉,发现任何可疑迹象要报警。我谢了他们二位。跟Barb不对话已经三年了,可以休矣。至于Paul,他这样下去一是性命难保,二是财物难保,不知何时房子也得卖出去,一切自然彻底消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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