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賦” 和“ 贼”的对话
汉字是象形的,但不要以为长得像,意思就一样,或者接近。例如“大”,加了一点,就成了“犬”了。毫厘之差,千里之别,是也。“赋”和“贼”,也是此类。
“赋”和中国历史一样,源远流长。古代,税赋有三种:贡,赋和力役。“贡”出现得最早,是指老百姓必须履行的奉献义务;“赋”多用来表示对土地或丁口的征课,叫土地税,或者叫人头税,不用于其他商杂税。“税以足食,赋以足兵”,事实上,二者相互替代,不加区分,统称税赋。力役就是“义务劳动”——钱不是万能的,老百姓虽然交了税,皇帝富有天下,可是,遇到天灾水祸,要有人修堤筑坝,建筑城池。
陈胜吴广,就是在赶赴北京修长城的路上,遇到大雨,无法按期服役,秦律当死。去也是死,不去也是死,横竖免不了一死,才万不得已揭竿而起,走上了“革命”道路的。
“赋”,左“贝”右“武”,意为以武力获得财物。可见,缴粮纳税,并不是人民自愿的。要不是统治者手里有家伙,以武力相威胁,估计什么也得不到。但是,“主旋律”不是这么说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有土地,都是天子所有,老百姓都是给天子打工的。租地纳粮,天经地义;皇帝的地,更不例外。皇帝别称天子,上交给皇帝的税赋,也叫“天赋”。
“天赋”,从大禹治水之后,就定下来了。天下分成九州,每个州按照方圆大小、土地肥沃程度以及物产种类,“任土所宜,任人所宜”,“任农以耕事贡九谷,任圃以树事贡草木,任工以饬材事贡器物,任商以市事贡货贿,任牧以畜事贡鸟兽,……”,有什么贡献什么,雁过拔毛,与虎谋皮,天底下之人民、财宝和物产,没有逃得过“天赋”的。
以冀州为例——冀,现在指河北,古代主要指山西。《禹贡》说:“壶口既治”,壶口就是现在山西和陕西交界处之壶口瀑布。冀州包括现在的山西南部、河南西北部和河北之南部。《禹贡》又说:“冀州的土壤,是白的;田地的肥沃程度是第五等,赋税的等级是第一等。”
“天赋”不只是粮食,距离近的话,秸秆也要——秸秆,既可以当柴烧,也可以做草料,喂牲口,一举多得。
《禹贡》规定:都城一百里之内,缴纳带秸秆的粮食;二百里之内,不要秸秆,只要带穗的粮食;三百里,穗不要了,只要带壳的粮食;四百里,要粗米;五百里之后,只要精米。天子陛下想得还是很周到的——距离京城越远,上缴的粮食越精细,以减少运输成本,避免造成交通拥堵,就像现在的北京城一样。
“天赋”也有被劫的,《水浒传》里的生辰纲,就被晁盖、吴用、公孙胜、刘唐和阮氏三雄打劫了。这可气坏了宋徽宗。
后来,晁盖一伙被抓住了。宋徽宗亲自审问。
宋徽宗说:晁盖,你可知罪?
晁盖:我不知道。你说我怎么了?
宋徽宗:毛贼晁贼,你还装傻。你也是读书人,受过多年孔孟之道的熏陶,居然去抢我的生辰纲,这不是死罪啊。
晁盖:别说得那么可怕。你那生辰纲,取之于民,我也取之于民。怎么,我就是死罪,你就屁事没有呢?
宋徽宗:这不能怪我,只能怪你命不好。成王败寇,我是王,就有王的待遇——我收税,就是天赋;你是寇,就有寇的规矩——你拿别人的钱,就是“贼”。
晁盖:扯淡!我只听说,成则为坐寇,败则为流寇。你我,彼此彼此。
宋徽宗: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晁盖:你Out了,是李敖说的。
宋徽宗:嗷,何以见得?
晁盖:“贼”,右边是“戎”;“赋”右边,是“武”;戎和武不都是兵器吗?不都是以武力弄几个钱花吗?怎么同样的事情,差别就这么大呢?这难道不是双重标准吗?
宋徽宗不说话了。
西方也有同样的故事。
据说,亚历山大大帝在地中海捉到一个海盗,他问海盗:“你有什么权利在海上抢劫?”
海盗回答说:“我和你的差别,就在于你拥有整支舰队,而我只有一艘船。”
因此,专制国家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其获取财物之“天赋”与同匪首没有区别,只不过名称不同而已。对匪帮而言,叫“抢劫”、“赎金”、“保护费”;对国家而言,叫“征收”和“皇粮国税”。当然,由于专制君主能够长期稳定的维持统治,对未来有稳定的预期,他可能追求长期利益最大化。
也不一定。
吴思先生在其所著《隐蔽的秩序——拆解历史奕局》中,有两个非常有趣的实例。
民国初年,四川军阀割据,每个军阀都在自己的地盘上设置机构,征收赋税,但由于不能长期控制该地盘,他们完全不顾百姓的承受力,随意设定税种税率,并预征来年税赋,有的地方民国二十四年已征收了民国一百年的田赋,竭泽而渔,严重破坏了社会生产。这由国家军队以“税收”名义征收的钱到底是“税收”,是“保护费”,还是抢劫?
同一时期,川陕大道的广汉土匪盛行,一度商旅绝迹,土地抛荒,土匪们亦无饭可吃,于是匪头们为保住饭碗,定下规矩,用抽固定保险费来代替无节制的抢劫,如一头耕牛交多少、一亩稻交多少等。交完保险费后,若有其他土匪来打劫,他们将派匪打匪,有劫案发生,他们会清查追办。据估算,土匪定的保险费率大致在年收入的5% ~10%间,相当于维持封建王朝长治久安的最佳税率。这能否被称为“税收”呢?
所以,谁也不比谁更高尚,谁也不可能比谁更高尚。政府和窃贼,税赋和保护费,看似不同,其实,二者一也。
2011年1月12日星期三
16:33分
北京,望京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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