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之内涵
中国人是最没有历史感的,进城没几天,就翻脸不认人,骂乡下人:农民。我老婆就这样,很多人也这样。据非官方统计,“农民”,在骂人的词汇里,出现的频率是最高的之一,毁灭性也很可观。凡是,被当做“农民”的,自觉低人一等,个人权利也受到种种局限。
事实是,乡“野”是我们最早的家园,也是我们最后的归宿。为什么这么说呢,“野”字可见。“予”,在古汉语里,同“余”;“余”,我也。宋朝大儒周敦颐《爱莲说》中写到: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里”,古代五家为邻,五邻为里,一“里”25家,是一个自然形成的基本社会单元,类似于北京的小区。
“野”之本意,是我的家,你的家,我们的家园。古已如此,非我杜撰。“礼失求诸野”,一个社会中,最基本的习俗、道德规范和文化,是由“野”养成并发扬光大的。“野”是自足的,生产、生活与生殖,从摇篮到坟墓,于斯而终;“野”是稳固的,不因朝代变迁和社会动荡,而失去其本来的功能;“野”是偏远的,“山高皇帝远”,由于远离政治中心,较少受到极权的干预和破坏。
“野”是古朴的,自然的,自我满足和自得其乐的。但是,这是老黄历了。今天之“野”,已彻底“抛荒”,旧的已去,新的未成,一副尴尬景象。像一位初次进城的农家女孩,浓妆艳抹,既没有原生态的天然之美,也没有摩登时代之现代感,不土不洋,又土又洋,简直是“四不像”。
为什么我们的家园,“改变了模样”,原因是:
第一,土地公有。正像你不能在怀柔郊区买一处属于自己的房子一样,任何一个城里人也不能在农村拥有土地。包括毛泽东、彭德怀这些开国元勋,在离开自己的家乡之后,就再也不能回归了。而事实上,在“旧社会”,传统农村的士绅,很多是在朝做官、告老还乡的人,这些人见多识广,是先进文化的代表者。他们一方面以自己的道德、权势,维系着传统农村的社会秩序,另一方面,也把“外面世界的精彩”反哺给相对封闭的农村。
第二,文化大革命以及对孔夫子的批判。土地公有化是在经济上,斩断了传统中国自我生长的根基,而“文化革命”和对儒家传统的批判,彻底搞乱了纯朴的农民的思想。诚信、守拙、宽厚、忍耐,这些基本的农民品质,代之以欺诈、奸猾、刻薄和投机取巧。说假话的人、欺骗别人的人,才能够活得更好,而诚实的人则处处受人欺负,而士绅阶层的缺失使农村失去了对抗“地主恶霸”的力量,这就使得邪恶成为农村的主导力量。道德缺失,流氓当道,是当今中国农村的一大顽症。
第三,高考。高考对跳出农村的人来说,肯定是一件大好事,比如我们弟兄。可是,反过来,对于农村来说,不只是釜底抽薪的、大大的坏事。试想,1977年以来,农村子弟考上大学的以百万计,而这些人是农村里面的“文化精英”,是众望所归,是农村的“中流砥柱”。这些人离开农村之后,没有地(我们原来有地的,户口离开之后,就交公了),就再也不可能回去了。几百万“文化人”脱离农村,剩下的是什么,可想而知了。
第四,改革开放所倡导的“一切向钱看”。当传统的价值观念,因为公有制、批判儒家学说和高考扫荡得所剩无几的时候,新一轮的道德冲击,以改革开放的名义迅速占领农村贫瘠的市场,而“金钱宗教”的树立,是最简单有效的。几乎在一夜之间,没有任何信仰的中国农民,都成了金钱的最忠实信徒。
其实,对于广大的中国农村来说,真正可怕的并不是贫穷,而是导致贫穷的原因。历史上,中国农村的物质生活水平也不高,可是,“耕读传家”以及稳定的社会形态所导致的“熟人”社会使得乡亲邻里之间,保持着古朴的温情。因此,“田园”和“乡野”一直是中国士大夫精神的归隐和休憩之地。以“乔家大院”、“王家大院”、“常家庄园”和“康百万庄园”为例,这些闻名全国的富庶之家,均植根乡里,成为一方所望。
春节来了,很多人走上了漫漫返乡路,但,和历史上不同的是,远在乡野的那个家,只是一个短暂休憩的驿站,而不是我们可以永久居住的、永恒的、古老的家园了。
2011年2月1日星期二,12:40分,腊月29日
北京家中,为我、所有农民和所有中国人,而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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