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之慈和欧美之善 慈善并提,不过,两者不是一回事儿。慈之范围,大抵限于有血缘关系的亲族;没有血缘关系,就往上靠;就像红楼梦里的刘姥姥,本来和贾母、贾府没有血缘关系,可是,七拐八拐,也能沾亲带故。沾上边儿,过年过节,贾家就要照应照应,否则,就是不近人情了。 善之对象,和血缘无关,四海之内皆兄弟。无论天涯,无论海角,不论其国家、民族、语言和肤色,天下一家,不能舍弃一个人,不能歧视任何一个人。 佛家普度众生,只要是生命,小猫小狗,野花杂草,都是佛家爱惜、怜悯的对象。寺庙之济贫、救急和赈灾,也是无分姓氏,面向大众,普施恩惠;佛教如此,基督教也是如此。耶稣传教士在中国开办的医院、学校、孤儿院、育婴堂,从来不是某家某姓的专利,而是社会大众之福音。它为每一个需要的人,提供帮助,而不是某一个家族之福利组织。 范仲淹是儒学信徒,曾发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誓言。不过,他首创并出资建立的义庄,只是范氏族人之依靠,是封闭的,而不是开放的。宋史记载其“好施予,置义庄里中,以赡族人”。 范氏义庄,是范仲淹于皇佑二年(公元1050年)第三次被贬后,在原籍苏州吴县捐助1200多亩地设立的。义庄地租用于赡养同宗族的贫穷成员。他给义庄订立章程,规范族人生活。他去世之后,他的二儿子宰相范纯仁、三儿子尚书右丞范纯礼又续增规条,使义庄维持下去。经过历代范氏子孙的屡次捐献,到清朝宣统年间,范氏义庄公有“义田”5300多亩,且运作良好。 范仲淹时期,苏州范氏子孙数量还不多,仅90多人,因此,范氏义庄的资助是人人有份,属于小范围普遍福利。到清朝,由于范氏后代数量增多,义庄的资助主要针对特殊对象,例如家庭贫困者、寡妇、上学、结婚、丧葬等。 范仲淹之义庄,成为当时和后世仿效的对象。宋元之间,记载的义庄约70多个,明代约200个,清代有“义庄遍天下”之说。清末,仅苏州地区就有义庄200多个。这些沿袭自范氏义庄的各地义庄,成为中国民间社会保障制度的稳固基础。 问题是,无论一个义庄规模有多大,义庄的数量有多少,它都只是家族和宗族性的封闭机构,是一个家庭的扩大化,是一个基于血缘的福利团体,却不是一个开放的、面向公众的社会性组织。唯此,义庄所发挥的作用,也许与其初衷恰恰相反。 只有大家族,只有官宦之家,只有经济实力雄厚、社会地位优越的一方豪族,才可能建立和维持义庄。穷人、小门小户、鳏寡孤独者,是没有能力搞什么义庄的,也不属于任何义庄。结果是,义庄更强化了社会上豪门望族的势力,使强者更强,富者更富,家族势力门阀势力,结为一体;真正需要照顾救济的民众,却求助无门,陷于饥寒交迫之悲惨境地。社会两极分化,“一边是海水,另一边是火焰”,每个朝代末期,流民遍地、盗贼蜂起,成为旧王朝的颠覆者,已经证实“义庄”,难以成为社会稳定的基础。 另一方面,“义庄”之存在、之广施仁爱、之救济同族,也使受惠之人,只知有“家”,而不知有“国”;只知有“父祖”,而不知有“君王”;只知有家族之“情”,而不知有社会之善行。 换言之,在中国,以血缘为纽带之善行,是广泛存在的,也是有效的,但却不是全覆盖的,一旦超越了血缘的范畴,不同家族之间的合作,就极为困难。 刘大鹏是清末秀才,屡试不中,就留守田园,在山西太原晋祠镇小店村,一边务农一边教书,在他的日记《退想宅日记》中,刘大鹏记载了在本村成立公益基金的尴尬: 十一月二十八日(1896年1月12日) 己卯岁(光绪五年,1879年),大荒之第三年也,秋八月下旬,父亲大人聚桑梓父老而议曰:光绪三年,吾省大饥,斗米二千八百余,人相食,吾里饿死者十之七、八,较邻村更甚。 今幸年渐好,吾里草纸价钱亦昂,吾想一法,照道光、咸丰年耆老所为,仍起纸行,十刀草纸起钱一文,每年可起数百千,积于公所,发商生息,庶遇荒凶有备,以免邻里饿毙之患,垂十数年可积数千缗。立一公和局,请里中端方正直人经理其事,若有草纸不快年头,村人受困,即以局中钱收卖,则纸价自昂,而村人即不受困矣。 父老曰:“若”。 父大人又曰谋始最难,动手必用钱,吾出百缗以为倡,作纸墨费,父老皆曰九月上旬再为定议,迨至其时,竟置不问,父大人命余请众父老议其事,一人谓余曰:众皆议办秧歌,子尚不知耶,汝父所谋虽极好事,众皆不以为然,亦无益也。余归,禀知父大人曰:昔诸葛武侯尝言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其然乎?父大人所谋久远之计,村人无远见。竟视为迂阔,良可浩叹。 范仲淹之义庄可成,还延续上千年,是基于血缘;刘大鹏的父亲出于公义之心,要在村里成立一个基金会,以济灾荒,但,议而不成。我们不能将原因完全归结于非血缘,不过,“肥水不流外人田”之说,揭示了中国人之善行,多限于自家人,一般不会“便宜”了外姓旁人。 容闳是中国第一个赴美留学生,也是耶鲁大学毕业的第一个中国人。然而,资助容闳留学的,不是中国人,而是美国人。资助他的传教士,不仅资助了他,还资助了他父母两年生活费,以便其能在美国安心读书,以便其父母不因儿子求学而陷入困窘。和容闳同时赴美的,还有另外两个亲兄弟,他们的待遇,和容闳一样。 下面是容闳先生的自述: 一八四六年冬,勃朗先生回国。去之前四月,先生以此意布告生徒,略谓己与家属均身体赢弱,拟暂时离华,庶几迁地为良。并谓对于本校,感情甚深,此次归国,极愿携三五旧徒,同赴新大陆,俾受完全之教育;诸生中如有愿意同行者,可即起立。全堂学生聆其言,爽然如有所失,默不发声。其后数日间,课余之暇,聚谈及此,每为之愀然不乐。其欣欣然不喜色者,惟愿与赴美之数人耳,即黄胜、黄宽与予是也。当勃先生布告游美方针时,予首先起立,次黄胜,次黄宽。第予等虽有此意,然年幼无能自主。归白诸母,母意颇不乐。予再四请行,乃勉强曰:‘诺’。然已凄然泪下矣。予见状,意良不忍,竭力劝慰之曰:“儿虽远去,尚有兄弟与姊妹三人,且长兄行将娶妇,得有兄嫂承欢膝下,不致寂寞。母其善自珍摄,弗念儿也!”母闻予言,为之首肯。由今思之,殆望予成器,勉强忍痛也。呜呼! 予等均贫苦,若自备资斧,则无米安能为炊。幸勃先生未宣言前,已与校董妥筹办法。故予等留美期内,不特经费有着,即父母等亦至少得二年之养赡。既惠我身,又及家族,仁人君子之用心,可谓至矣。资助予等之人,本定二年未期限,其中三人之名,予尚能记忆。一为蓄德鲁特君,苏格兰人,香港《中国日报》之主笔。其人素鳏居,慷慨明决,有当仁不让之风。一为美商李企君。一为苏格兰人康白尔君。其余诸人,惜不相识,故无从记其名姓。此外又有阿立芬特公司者,为美国纽约巨商兄弟三人所设,有帆船一艘名“亨特利思”,专来中国运载茶叶,予等即乘是船赴美。蒙公司主人美意,自香港至纽约不取船资,亦盛德也。此数君者,解囊相助,俾予得受完全之教育,盖全为基督教慈善性质,并无他种目的。今则人事代谢,已为古人,即称道其名,亦已不及。然其后裔闻之,知黄宽、黄胜与予之教育,全为其先人所培植,亦一快心惬意事也。 19世纪末、20世纪初,数以千计的传教士和医生,来中国,开办医院、大学,今日中国,最著名的大学清华得益于美国庚子赔款,北京大学受惠于司徒雷登先生创办的燕京大学,今天的北大校园是燕京大学遗产,真正的京师大学堂,是故宫背后的红楼,其规模和气象,根本不能与燕京大学同日而语。最好的医学院协和医学院,是洛克菲勒基金会投资创办的。传教士的足迹,不仅遍及东南沿海,即便在中国最偏远、条件极其艰苦的少数民族地区,依旧有他们活跃的身影。 据统计,从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美国家庭总共收养了8万多名中国孤儿,且,多是女孩。这些中国孩子,和美国人肯定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但是,她们在美国家庭都受到了很好的照顾,开始了新的、幸福生活。2010年,和我女儿交流的美国女孩,就是地道的中国面孔——她是2岁的时候,被美国妈妈收养的。不止如此,她的妹妹,也是中国女孩,也是被美国妈妈收养的。 还有一个数据,微软前总裁比尔·盖茨卸任之后,投身慈善事业。比尔·盖茨成立的基金会,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据统计,该基金会成立以来的全部捐款,5亿美元投在美国,另外45亿美元投在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各地。对此,美国人也没有微词。2014年,潘石屹夫妇给哈佛捐款,网上一片哗然,不是说潘石屹不爱国,有钱怎么不捐中国高校,就是说他为了自己的孩子进哈佛。 2018年2月22日 北京,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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