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绿林记 31、匪说 前述夤夜去古庙揭瓦行窃的腌臜小子、谎称“李发财”的贼盗，原名晏顺福，外号人称“檐老鼠”。“檐老鼠”乃云南土著对蝙蝠的俗称。晏顺福确系土匪，落草于野风垭山寨。野风垭口位于昆明通往滇南途中一群山险峻处。离测量队入驻的古刹正好七八里地。匪众早有风闻，道是西洋人船坚炮利，在世界列国横冲直闯，抢财掠宝，无人可敌。西洋人自是个个腰缠万贯，富得流油，野风垭匪众焉能不垂涎三尺？匪首自知势单力薄，武器不过刀矛棍棒一类，顶多三两只打鸟用的铜炮枪，吓唬吓唬赤手空拳过路客商倒有富裕，要对付真刀真枪的西洋鬼子，心中确实没把握，故遣派小勇一人前去摸底，不想落了个铩羽而归，不提。 却说中国数千年一部文明史，从来不乏匪患横行。所谓谈匪色变者，皆因一旦言匪，总教人想起打家劫舍、烧杀奸淫、无恶不作一类恶煞。笔者一番细究了，原本土匪何来？或曰：饥饿是通向不法之途的强大动力。中国土匪自不例外，不过深受官家富人盘剥欺压者、芸芸农夫、失地穷汉，生活无着，饥饿难耐，便铤而走险罢了。史料有载，清末西南某地大旱，颗粒无收，饿殍遍地，盗贼蜂起，官兵乃进剿焉。某日，官兵俘获土匪某，官员审讯，问你因何弃良为匪？俘民答道原因就在胃里，继而大呼：“请大人剖开我肚子吧！” 行刑官好奇，将俘虏处决之后，果真如此做了：土匪胃里除一包枯草，别无他物。 笔者又细究焉，历来对“匪”字释为贬义，皆因匪帮社会的生活态度和平民百姓迥然不同，遂使人易成先入之见。其实，历史家、民俗家、小说家笔下书中，匪类从来千差万别，有烧杀淫掠，万民皆曰可杀的妖逆恶魔；亦有杀富济贫、替天行道、反抗官家的浪漫好汉，如水浒梁山人物者；还有割据一方，自诩救民水火，最终受朝廷招安，封侯拜相的草莽英雄，如宋江、方腊者流；如匪首雄才大略，最终际会风云，问鼎中原，夺了天下，南面而王，称孤道寡，万寿无疆，便永垂史册了。如刘邦、朱元璋一干人。所谓“成则为王败则寇”，此之谓也。 再加深究，中国土匪种类繁多，分野巨大，可比天壤，亦当分别看待。民俗专家以为，按时间短长分，有短匪，呈季节性。如若某地土本贫瘠，遭遇天不佑人，风雨不调，穑稼艰难，饥殣横行，死守村庄已觅食无计，遂外去劫财为生，农时向好便洗手不干了；有惯匪，此则以抢劫为专业了。此类人好吃懒做，胆大妄为，又不堪乡间劳作之苦，又眼红富人一掷千金之概，遂以冒险之心、杀人之胆，啸聚山林，成一方恶煞。如若按成分分，则一为农匪。农匪多因拒交高额租捐无路，遂避走绿林，此类匪各地甚多，恕不赘例；二为乡匪。例：清末滇缅界之孟连县多匪，而当地匪众落为职业土匪前，均系官府派往该处平叛的士兵后代，落户异乡，仅靠农耕难以为继，拦路抢劫遂成基本副业了（笔者忽然有想，100多年后中国改革开放，提倡经济效益，某些村道野路，亦常有农人横杆设卡强收过路费、即所谓买路钱者，算是遗风了）；三为商匪。此类匪已从农民身份剥离，专干走私、种植、贩运毒品，与农耕穑稼毫不相干，为社会毒瘤，其危害社会已深矣；最后一类为兵匪。政客军阀派系恶斗，粮饷不足，军营生活窘困，前景无望，遂带枪私逃，落草为寇。实际上很多地方、很多时候则兵匪不分、专业业余不分，兹不赘述了。 32、“麻天王” 前述匪况既毕，想必看官对土匪大可不必恐慌了，续读如下文字，亦可大轻松了。 本文所记野风垭山寨土匪，便属农匪。寨主姓周名云祥，外号“麻天王”，哀牢夷族山民，生得魁伟高大，力大无穷，人称他力之大也，曾一巴掌打死过一头野牛。皆因小时出天花，折磨出一脸麻子，极为不雅，故人称周大麻子。周云祥从小家贫，无地可耕，未及成年，父亲便撒手西去，母亲夜夜啼哭进而哭瞎了眼，何也？父死，周家日子从此无依矣！周父亦身强力壮，勤爬苦作，最后留下的，仅一片破草房、五只山羊羔。一家三大活口，如何过得下去？母亲只得将同样未成年的姐姐贱价卖给人贩子，少年云祥便天天于草岭荒坡，与小羊作伴，同长共大。某日，他确凿看见已然长大的一只山羊被邻居偷去了。邻居亦非富户，薄有田产罢了，还有最重要一层，他去村头那座教堂受了洗，当了洋居士，做起事来便有恃无恐了。云祥上门索羊无果，还被痛打一顿，一怒之下便将洋居士坡上50多株果树苗连根拔掉，活活枯死。洋居士本理亏，偏反咬一口，将周告告上官府。县令饱读诗书，最为崇拜陶渊明，成日价就邀约文人秀士醉饮明月，唱合花前，优哉游哉，处理公务倒成了业余爱好，尤其审犯判案写判词，他最是兴致盎然。他对洋居士诉周云祥一案的讼词大致如下：“平安者，社稷之要义也，讼判者，居官之首务也。犯民周云祥，迷失一羊，不思搜山自寻，无端反污乡邻，不分皂白，拔苗虐树，以泄一己之私愤。焉知树者，天精地血，亦性灵物也，杀三十余树而抵一羊，其罪确莫大焉。不严惩则平安难系，公理不存，苦主无依，乡里难平……”判词字斟句酌，县令摇头晃脑吟颂了许久，感觉挺满意，这就判决了：“滋扰大体，实堪重罚。所念者，该犯年幼无知，着杖责八十，以儆效尤，以观后效。其所余羊等，判交苦主喂养，以抵失树之痛，以彰恻隐之心。”据看过贴在城门口布告的人说，判词中还特别写了几句话耸人听闻：“再查，苦主已身入洋教，如处之不公，失信乡里事小，若惹出中外交兵，殃及朝廷，涂炭家国，本府则难辞其咎也”等等。总而言之，县令这就发了签，将少年麻子打个皮开肉绽，扔去衙门外稀泥地坝了事。地坝被凄风苦雨蹂躏得一团糟。 瞎眼母亲独守空屋，一无所知，每日只能以水菜充饥，家姐早不知转卖何方，无处听闻弟弟受难，遑论出手相救。穷乡泥泞地，四顾雨茫茫，苦命少年被打得血肉模糊，扑卧在地，偏偏有一少女心疼，这便是苏家七姑娘。苏七妹生得杨柳腰肢，鹅蛋脸庞，细眉弯弯，宛如画中人。与人说话，多不言语，偶有高兴时，启唇一笑，脸便红红，自有千般风情。街天随母亲去集市，路边胡乱采一朵野山茶鬓边闲插，端的便成好风景，惹得满街回头。也有浪语挑逗者，她脸便吓得愈发红润。周麻子与他同村，早便识她，只是自知脸丑，只能远慕，不敢近就，怕吓了心上人。乡里人发现，每逢七妹来街买卖，麻子总远远躲着后边紧跟不舍，为何？心存侈念也。你道是何侈念？麻子单等浮浪子弟前去施淫弄巧，轻薄七妹，他便要冲上前去拳脚救美，以搏美人一笑。可惜运不假人，经年累月，从无机会，如今偏偏落得周云祥被打得鲜血淋淋，自然轮到心上人前来相救了。苏七妹央人把麻子抬回村寨，放村口一废弃古庙暂歇，替他煎药疗伤，煮粥喂米，直到他病去身愈。每日回村，还去周家草屋下照拂瞎母。瞎母问七妹：“我儿如今在何处啊？”七妹只答：“云祥外出求财了，不日便会平安来归的！”只要瞎母安心度日便好，美佳人心善如此，良可赞也。 看官或问，山乡天仙为何对落难丑汉心疼如此？笔者以为理由有二，一是女性天生母性使然，对弱者常多怜爱；二则弱女子对强者最易仰慕。周云祥貌虽不雅，但性情豪爽，胆大妄为，想必七妹是多有耳闻的，还有，麻子一身油亮贼肉，力大无穷，一巴掌打死过一头野牛，这些也最容易让女人好奇从而爱慕。 看官或又问，一巴掌打死一头野牛，此话太不靠谱，定属魔幻不实之词。笔者特补白一亲历故事，以供参考：公元一千九百九十一年，笔者下乡采风，歇店于云南楚雄彝区某马栈，时逢春节将临，马栈地坝正好上演宰牛节事。杀牛者确仅壮汉一人。壮汉站立地坝中央，双手力拽牛尾，牛见尾巴被捉，奔逃不得，只得绕壮汉于地坝间大转车轮。壮汉似有神力，死死立于场中，如稳钉圆心，任老牛狂转数十圈而毫不位移，最后，人未眩晕累倒偏是牛先乏力了，壮汉乘老牛东倒西歪，上前用肩头再三猛撞，果然将晕牛撞翻在地，众人一拥而上，绳捆索套，屠刀侍候，可怜老牛为人类劳累一生，就此便血流气尽而亡了。笔者以为，本故事所传“一巴掌打死一头野牛”，多系这类杀法夸张演绎而来，此是闲话不提。 下面还说美女救丑。苏七妹央人把鲜血淋淋的周云祥抬回村口弃庙暂放，眼泪扑簌如雨，待到麻子醒来，第一句便问了：“周大哥，人家都说你英雄豪杰，满世界弟兄好多，咋一个教民都惹不起？”二人如此近逼，气息可通，周麻子不禁砰然心动，即便梦里有福，他亦不敢相信美人七妹会对一穷汉丑男、霉运草民如此仁义！遂于心中祈念：是否上苍有知，故意让仙女下凡相救？继而暗发毒誓，此次只要大难不死，七妹但有所求，他这七尺身躯一颗心，统统都付于她了，上刀山下火海也万死不顾。七妹一句话：如此英雄，怎会屈输于一小小教民，亦让他感愤之极，继而又发毒誓，一小小鸟教民，有何了不得？不过背后洋人有枪有炮，洋人枪炮背后又有官府作伥罢了！仅仅为此生不让七妹小瞧了，周云祥此仇必报！ 棒伤初愈，他提一柄菜刀去洋居士的厩里将四只山羊杀了，又将赢了官司的邻居杀了，然后背上瞎子母亲，去野风垭山寨落了草。 33、卜财 又说山寨某日，忽有细作来报，说北边不远处，五峰山荒野古寺来了一群“洋财神”，“口含一枝花”（笔者注：匪帮黑话，广有财物之意），问头领是否派人前去“毛了（黑话：杀掉）？”一听洋人，头领心中早冒了一肚子怒火。看官，你道头领谓谁？正是当年周麻子。周云祥凭借胆识与巨力，几年间便坐了山寨头把交椅，听闻洋人来此，他当即便要亲自带人前往杀伐夺财，此时“提灯笼的（黑话，军师之意）”偏发了话，将他拦了，道：“汉、胡交兵，此番事大，待我先占一课但测吉凶，再定行止为妥！” “提灯笼”者姓董，落魄秀才，本在村里设塾授童，故而人称“董先生”，穷秀才与人从来相安无事，只因家境困难，除了教书，村人有写信、状子、请柬一类事情相求，他都帮忙。代写书信所得，三文五文铜钱而已，聊补家用。又一次替人代写状纸，不知是何缘由，告状者得罪了官家，被判败诉，穷秀才亦以涉案牵连之罪下狱，折磨得死去活来。老婆无钱亦无脸再活，吞鸦片自尽而亡。一年后新官上任，复查旧案，平冤昭雪，秀才放回家来，只是个空徒四壁，孑然一身，徘徊无计，不知如何被人一撺唆，便上了山寨落草，坐了军师交椅。董先生见多识广，最善察言观色，他晓得周寨主脾气执拗，报仇心又切，更晓得洋人快枪厉害，背后还有官府帮衬，轻易出手，无异以卵击石，遂来个假动作暗相阻拦。他先请出一张画在白布上的关羽画像，在八仙桌前放端正，然后对天大唱三遍： 西南连天一片云， 求财恭问关帝尊。 大路小路千般暗， 借用仙爷指路灯！ 接着庄严无比，焚香祝祷，又小声念叨一通文绉绉的疏词： 恭维大帝忠昭日月，义薄云天，泽润生民，故无求之不应。兹届南中滇地，天事不顺，常年苦旱，苗而不秀，谷奚有成？饿殍盈涂，我身不辰。然德可回天，莫如大帝，心存救世，大异诸神。今窃闻有财宝将至，能否取之，以赈黎庶，救我生灵？伏冀指点前路，引导迷津…… 再于地坝心舞来蹈去，做些神神秘秘动作，最后拿出一张硕大土布手巾。手巾厚厚，中间绣一个谁也看不懂的神秘文字，叠成四方形，向天空抛去，如抛飞盘，口中大喊“开门开门！”，手巾落地，四角打开一方，所指方位即为吉途。董秀才看过落地打开的手巾，半闭细眼，再次向天小声祝叨许久，最后说：今后数日（天明白他说的“数日“是指多少天？），正南方必有财神送宝。他说正南，皆因他知道洋人测量队所在位置在正北，故意避开罢了。周虽恨得咬牙直痒痒，但见神示“东北坎艮向，诸事不宜”，只能隐忍了。“提灯笼者”怕周情绪失控，造次而为，又私下让“檐老鼠”去正北方暗作侦探。这就有了“檐老鼠”败绩而回的故事。 “檐老鼠”乃董军师血亲外甥，因父母早死，一直跟舅舅长大。此次历险，亲见洋女人白衣白袍（他不知道那是西洋女人睡衣），似南海观音菩萨，救他脱离灾患还赐他银两，他哪敢冒犯？他亦亲见洋人牛高马大，手持洋枪洋炮，如观世音身边护法真神，惹怒了可不是好玩的。回得山寨，全身依旧筛糠发抖，遂添油加醋，胡乱向舅舅编一通假话，说昨晚去时，洋人果然早有预防，不但人多势众，而且枪炮精良，还筑了明碉暗堡，金城汤池，已然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形制。他人未到，早挨了一排乱枪，要不跑得快，早丢了小命（他自然不敢说得了观世音赏赐的两块大洋）。军师听罢，再次添油加醋，又将正北方之凶险危难说得活灵活现，出师万般不宜。继而又请出关公画像再算，道：日下节届“白露”，坎艮方属火，于我绿林不利，七七四十九天之后，节气渐转“霜降”，坎艮方转而为土，正好掘金。东北方必有好运。他知道测量队来回转徙，不日就走。四十九天之后，必然离开，要动洋人已不可得。不妨先将正南方“来水”先行收掉。周头领被他懵得云里雾里，只好说“罢罢罢”。 补白一：原来周云祥落草之后，不几日便冒险下山去将瞎眼母亲背来山寨享福，早晚请安，事事都要恭顺老人，遇有大事，都要禀报知会，不敢稍有触怒。董军师认得“麻天王”是个大孝子，袭击测量队一事，亦暗中与瞎子老人事前达成了共识，“麻天王”虽执拗，有军师和瞎子母亲投反对票，他定然不敢擅自作主。 补白二：董秀才落草之前，最崇拜孔、孟、董广川、陈明道、陈伊川、朱熹一干古圣先贤。对王守仁、曾国藩之类文能著述武能安邦的大儒名臣，更是虔心仰慕。而今国事糜烂，落草上山，他最为向往的，自然变成了刘伯温、吴用、牛金星之流。他本不精通阴阳风水之说，但心知肚明，所谓卦算吉凶，多为障人耳目，诓骗之术，即，先据事前探得情报判断，初有结论，然后再故弄玄虚，来点神秘动作、仪式，无非心理暗示，糊弄他人，也让自己心里踏实一些罢了。赢了，自是军师英明，输了，一推了事，反正神人指点，你到哪儿找仙山琼阁、菩萨先师叫苦去？不提。 还说野风垭山口，原来位于县城与县城间瓶颈之处，山下石板官道，路也宽敞，最宜马跑车行，只是顺山依势，曲折蜿蜒，需绕许多弯路。走人行小道翻山虽然更为便捷，但山林密叠，黄昏夕阳，月落乌啼，此地冥黑一片，最怕强人剪径，于是泥路渐渐荒芜，无人来行了。偶有商队马帮路过，一般都请镖局押解，马帮前后都插上三角狗牙旗，一干壮汉刀枪明亮，首尾相护。周云祥虽有威名“麻天王”，能吓唬吓唬散帮单客，但见有镖局护送的商帮，也不敢轻举妄动。云南名镖有“长风”“兴盛”和“南中”等三局，兵丁强壮，还专门从越南购买来德国快抢，一般匪众是不敢小觑的。有一次周麻子令人下山抢劫，便遇了长风镖局一帮强汉，结果偷鸡不着蚀把米，“猪肉”未割得二两，自己先撂下几具尸骨。此后，虽有肥猪肥羊路过，只要见有镖局旗帜，山寨均避之不碰。 近日生意寥落，山寨囧境，人心浮动，麻天王领常拍桌子瞪眼为弟兄们鼓劲：“妈的个X！怕哪样？干老子这种生意，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大家把眼睛放明亮些，只要哪日来了一头大肥猪，就一头，保险叫全山寨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就是散伙回了家，我保险，让弟兄们全家老小足吃一辈子！”众喽啰认得周大麻子又吹牛，山寨已有二、三月无生意开张，粮草即将告罄。滇地俗谚：河中无鱼虾也贵。众人盼只盼某日来只“小猪”“小猫”，便知足了。 (未完待续） 连载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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