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残庙 胡氏宗祠谈判破裂绝非法人在云南遭遇的个案。卡米尔亦第一次从中真切感受会了中国百姓的传统心态,亦体会了虽作工程,其中遭遇的文化冲突不可避免,且十分激烈,她在《工程日志》里记录了刻骨铭心体会如下: 在中国,工程项目的可行性研究,不能仅仅是技术指标和经济运行指标,还应该有文化层面的危机指标分析,包括伦理学指标,心理分析指标。这可能是更重要的指标,因为在这儿,一个不能满足文化心理需求的方案,可能造成的后果,比经济损失大得多。 她于是她便想起了裴子骞。还在海防,保罗叔叔就曾经向她详细介绍了这位东方少年的所有背景情况。胡氏宗祠事件后,卡米尔很快让公司再次将此要求报告总领事馆,如是,遂有了上述永昌知府裴子骞召见一节不提。 却说法人修建滇越路,先是,拟将滇南繁盛欣荣的城镇与人口密集的村寨串成一线,预定由南而北经河口、新街、新现、鸡街、建水、馆驿、通海、玉溪、晋宁、晋城、呈贡而达昆明,史称西线。因沿线百姓反抗,只好弃平坝而走山区,改由河口经蒙自、碧色寨、开远,再沿南盘江北上,经华宁、盘溪、宜良、呈贡而抵昆明,是为东线。东线方案最低点河口海拔不足百米,终点昆明则陡升至海拔2000米,线路高差之大本已甚苦;一路上全为高山夹束,危岩险境,激流深谷,测量队不得不整日价攀岩趟水,披荆斩棘,策划出许多罕见山道、危崖隧洞和高山危桥。史载: 路线千余里,几无直线,事亟繁杂,尤以下段为最。其地本属瘴地,水土恶劣,炎热异常……隧道桥梁,均建于悬崖峭壁之间,其下则深谷万丈,路工之险阻艰难,罕可比拟。 原来计划的铁路穿行呈贡、江川一线村庄繁密的方案行不通,工程部遂决计将测绘线路转移到了远离上述村落的高原湖阳宗海边, 一片连绵的大山之上。此地除荒凉石山密密野林,无村落,无坟场,同时又难找测绘处安身处。半山正好有一废弃庙宇,早垣残壁断,卡米尔决定将测量基地定位于此。 弃庙山门,石阶早已苍苔弥漫,瓦楞上衰草疯长,蓬蓬勃勃覆满了破檐。山门口两座神像:一哼一哈,一个的手已断,另一个脖已折,只露些木棍稻草,胡乱结些蛛网。殿宇里的塑像虽尚完好,可一个个奇形怪状,既非如来亦非老君,甚至男女莫辨,实不知为何方神圣?但闻有人朝拜,筑巢营窝的小鸟便从菩萨肩上一哄而起,飞个精光。平日,这儿实为羊倌儿避雨处,有马帮行过,也来此歇脚。只有到了年节,四乡八里的村民会熙攘而来,把小天井挤得满满,礼佛的香烟会如云雾般飘绕不绝。蜡泪则流得一地,如残冰凝成大块小块。测量队来此,把尘埃垃圾打扫干净,再横七竖八挂几块布帘,将大堂隔了一下,作了工作室,摆些图版,堆放些标尺、脚架、水平仪和经纬仪一类仪器。天井两厢,上下四间寮房经过收拾整理,做了卧室。成堆成堆如残冰一般的蜡烛块,做饭时分,正好成了上好的引火材料。 野外测量乃力气活。每日晨早出发,背负帐篷、经纬仪、标杆、脚架、开山斧、皮尺、炊锅、铁铲……一路沿预定线路测去,攀岩登山,爬山涉水,披荆而斩棘,涉流而越谷,则作业,则扶标尺,则观测,则记录,则定坐标,挖地三尺,埋界石,每一观测点停留时间皆极短,更多则是不休不歇,满山奔走。若天色向晚而事情未完,便就近支一顶帐篷住下,第二天继续前赶,再测量,再记录,再定坐标,挖地三尺,埋界石……还有炎天暑热,还有蚂蝗吸血,还有蚊虫叮咬、毒草扎手,枯燥而险厄,即便欧罗巴大汉,一累于此,亦常拖不动了双脚。一测程少则三五天,多则一周有余,实在苦不堪言!据传,欧洲野外测量队,除白天劳作艰苦,其外工余时间,则全为酒色财气所围,或去个小镇,或泡个酒吧,或小赌一把,宿娼夜不归,第二天照旧生龙活虎。中国不行,尤其云南的边山野林,测量线上,只有了无人迹的深山密树,横亘的灌木荆棘,没膝的草丛,深一脚浅一脚;偶亦遇到村寨,但全是陌生而敌意眼神,仿佛他们是外星来袭的异类,惶惶然,惕惕然,防而远之。难怪某测量队者私下说了:到中国搞铁路测量,是把男人当畜生用,女人当男人用。 发此牢骚者,是来自阿尔代什省一农户之子,名唤西蒙。其人面目本清秀,皮肤细嫩,全看不出农家本色,加之在神学院重顶暗屋之中念书日久,面皮更被漂得苍白。到中国来,大约水土不服,脸色日益惨淡,身子更见精瘦,眼睛永远如梦游症患者一般迷离扑簌,让人想起小说大师小仲马《茶花女》笔下名唤阿尔芒的登徒子。西蒙的父亲在一次冬猎中被群狼咬死,其时西蒙尚在母腹,后来便全靠单亲母一手养大,故染了许多女性气质:胆怯,充满幻想。又因为穷,母亲只得将他送去巴黎一不收费的学校学神学,于是就更加胆怯亦更加充满幻想了。法兰西第三共和国经济起飞,需要在远东扩展市场与地盘,就得大量教牧人员打前站,就业自是不成问题。这样,某一个拂晓,母亲带着他从遥远的阿尔代什来到巴黎,几年后毕业,某一天,母亲又从遥远的阿尔代什赶来巴黎,将他和几个同样命运的小伙伴一起送上停靠马赛港口的某条远洋客轮,用哭泣与祈祷,目送他离开家乡,消逝在天风海雾,茫茫波涛之中。 来到印度支那,命运把这群接受远征派遣的可怜虫像土豆一般,一袋袋相继卸下,扔去完全偏僻、彻底陌生、充满敌意的异国他乡。最后剩西蒙一人了,某日,命运终把他定格在了中国西南云南的万重密林,到一个蛮族小教堂做了执事。教堂够小,一个来自奥弗涅的神父,加上他,就俩人。他是助手。工作进展太过缓慢,整整一年半,才发展了3名信徒,他们自己都觉汗颜。某日,神父带他坐船外出布道,夤夜返回,不料半途遭了袭击,听说西洋人个个富翁,七八个歹徒于是趁月黑风高,跳上船舱一阵乱刀横搠。神父当场毙命。西蒙年轻,又在家乡河畔长大,水性好,趁黑暗跳水逃命,于激流中惊惶惶连游带漂直至第二日佛晓,方才被人捞起。 自此后,那血腥一夜便如凶信噩梦,搅得西蒙夜夜不能安睡。想起法兰西雪野咬死父亲的群狼,他便想起远东陌乡,每日遇逢异国人,个个眼里仿都充满了敌意,于是更加恐惧、更加孤独,更没有安全感。他本想挣钱养活母亲,哪知母亲在他死里逃生前俩月已经归天。得知母亲死讯,他久对先慈旧照,哭了又哭。他是为了奉养母亲才信奉上帝,才远离故乡的!如今,继续呆在荒山老林献身的理由已不复存在。印支传教会本来通知他去云南会泽另一处山区教会就职,他找借口推了。他已经得知滇越铁路上马,昆明设计处正招兵买马,懂汉语者优先录用。山野几年,他已初通汉语,这就来了。和众位同胞一道,每日里背仪器,竖标杆,打定位桩。确实累,像没有尽头的苦役,找不到生活乐趣,但却稍觉安全。 西蒙对野外生活找到兴趣,甚至兴趣盎然,皆始于某日收工回庙。其时山头日影正斜,林间鸣声上下,他懒洋洋蹲坐山门石阶,漫无目的远眺闲望,突然发现一只野兔正在啃吃岩畔的菜蔬。测量队为防野物来袭,配备了猎枪一支,正好在西蒙手上,他小心端起猎枪试射,竟然一发中的,让众队员享用了一顿久违的美餐。大家围夸英雄,道: “神枪手!再替咱们打一只麂子回来!” 西蒙此时方才忽然感悟,猎人父亲的天生因子,原来早已潜伏在自己血液之中,没过几天,他果然打来了一只麂子。众人于是又欢呼,又赞嘱曰:“西蒙,下次你准备打马鹿了?”过几天,他果然打来一只马鹿。众人再度欢呼:“西蒙,你干脆打一匹恐龙吧!” 西蒙对自己充满自信,得意洋洋,他回答: “如果上帝送一匹恐龙过来,我不拒绝!” 鼓励西蒙猎杀动物最劲道者,名唤德克鲁·黄。首都巴黎人,生的牛高马大。才念小学便遇了普法恶战,法军色当大败,于是举国纷乱,闹哄哄出了个震惊史册的巴黎公社。父亲参加“法国国民自卫军”,成天和政府军刀枪相向,杀得血流成河。小德克鲁却更有名气:他天天在街垒战中为公社社员击鼓助威,被人誉为“复仇小天使”,写进诗句,满巴黎飞传。短命公社仅仅存活了俩月便彻底失败,德克鲁的父母与所有同党遭麦克马洪元帅签令通缉,夤夜仓皇出逃,先后去了比利时、英国、意大利,最后入了荷兰籍。那岁月,荷兰是全欧最宽容的国度。小德克鲁一边去码头扛包,一边将中学和大学功课自修完毕。等到1889年,法兰西政府终对流亡者宣布特赦,德克鲁·黄早三十出头。他没有家,父亲遁入空门,皈依了基督;他没有女人,谁能看得起他这穷得叮当作响的流浪汉?他没有祖国:他不过没有文凭的准大学生,被经济腾飞搞得焦躁不安的法国社会根本没有他的位置,他只好跑东方,跑支那,跑云南。历尽枪弹生死,血光劫波,聚散炎凉,他早大彻大悟,皈依了古希腊圣哲伊壁鸠鲁:“死亡与我何干?只要我存在一天,死亡就不会来临,而死亡来临时,我已不复存在。”“人生最大的善是什么?不是别的,乃是快乐。”人生苦短,他宁愿在抗争中继续寻找快乐而死,绝不愿像父亲那样把时间全花在等待来世永生而忧心忡忡地生,对于基督教义里“末日审判”“硫磺火湖”一类恫吓,他嗤之以鼻。第一次来到昆明城,他去城隍庙看阎王十殿,阴森森的地狱泥塑,他竟然快乐地哈哈大笑道:“中国咋和我们欧洲一个屌样啊!”翻跳栏杆便走进泥塑群中,用大手笑摸一个个龇牙咧嘴的牛头马面,吓得庙堂住持大呼善哉善哉。 德克鲁身高如希腊神话巨人阿喀琉斯,体能充沛,胃口尤其好,干起活来与当年在巴黎街垒闹革命一般风魔。最大的痛苦,就是肚子:野外油水少,饿得快,测绘路苦,他不得不四处找吃,去农民家买鸡鸭、买腌肉、买红薯、买土豆,林中小憩,他用残树枯叶烧着便吃。知晓了上述情节,德克鲁·黄要对西蒙的狩猎要给予鼎力支持,便毫不为怪了。 亦有暗中反对西蒙狩猎者,此人其实并非反对狩猎,而是反对把狩猎果实全由众人分享,而只该由利益相关人独吞。此人名唤奥尔西尼,意大利克雷伊人,70后,随父亲迁居法国时年8岁,来中国时刚度23岁生日。他压根儿不知普法战争,不知巴黎公社,不知血腥星期日,公社社员在拉雪兹神甫公墓被集体屠杀,数千男人、女人和儿童排成长队,在刺刀下长途跋涉,抛进凡尔赛的临时监狱……一旦成人,他知道的就是全法国被金钱搞得熙熙攘攘,尔虞我诈,人与人如群狼互视。奥尔西尼来远东的目的非常简单:人家说,这儿遍地都是挣大钱发大财的机会。当一个普普通通的铁路测量员当然发不了大财,他懂的,来这儿混日子只是为发大财预热。 有一件事众人谁也不知,无论测路工作如何忙累,奥尔西尼总是自有办法挣外快。他打听到昆明有一个同样挣外快的神父,叫巴特莱德,巴神父一个哥们在巴黎某博物馆专门负责搜集昆虫标本,出价不菲。巴神父于是以上帝的名义指令信徒为他义务搜集,再由他制成标本送回巴黎结账,果然财源茂盛。讲求现实的奥尔西尼转弯抹角和巴特莱德联系上,价码也谈好了,这就开始行动。野外捉虫最是方便。他的办法则更多创意。休憩时分,他将一把遮阳伞翻转过来,呈朝天漏斗状,然后摇动树枝,待昆虫抖落伞内,然后一网打尽,回驻地房间悠悠地装盒处置。 奥尔西尼发现了西蒙狩猎天赋,遂私下暗中游说,要他凡得猎物,都悄悄给他,有偿交换,银两富有。等不及西蒙俗念萌动,德克鲁·黄却发现了,如此损人下作事,焉可容忍?他一把揪了小奥,问: “一只云南野兔,你出多少钱?” 奥尔西尼仰望咄咄逼人的阿喀琉斯,嗫嗫喏喏说了个价码。在测量队,德克鲁·黄最喜打抱不平,对于胆小怕事的西蒙,他俨然保护人自居。 德克鲁·黄哈哈大笑,说:“你他妈的,从中间赚了多少?一只兔子还不及你火柴盒里一只放臭屁的硬壳甲虫!”接着威胁,道是:“你要抢夺全队弟兄们的口福,小心老子把你火柴盒全部一把火烧了!”准奸商奥尔西尼只好连连称不敢,不再话下 26、洋观音 却说测量队几乎全为男人。荒郊野地,异国他乡,一堆雄性动物群居,故事定然多多,实难尽述,权且先行打住,再来说女人了。 测量队女人只一独苗苗:费尔南得斯·卡米尔,而且是美女,而且正是测量队领队。一雌对多雄,队里要演绎出许多故事,便顺理成章。美女在前,卖力讨好者有之,佯装绅士者有之,浪言挑逗者有之,甚至争风吃醋者,亦不排除……可惜,卡米尔艳若桃李偏冷若冰霜,除在工作上与骚动不安的爷儿们接触,余下时间总喜一人独处,不苟言笑,一则与男人保持距离,增加安全感,还有,她以为万里来华不容易,她总想多了解一些本土见识。工余饭后,她喜独入山林,徜徉漫回,路遇马哥头,她便主动上前问好,语言不通,中国男汉子见了洋女人总是怕,胆胆怯怯嘻嘻哈哈便一散而去;小羊倌蛮可爱,见她有糖果之类之赠,总是一拥而上,小鸟般叽叽喳喳,争先恐后捉住角将羊牵上来让她摸。卡米儿对临时居所亦兴致盎然,推开小轩窗,但见满山白栗树如有生命一般哗哗响。白栗树叶向阳一面绿色,待到有风刮来,树背齐涮涮翻转过来,满眼便一片灿灿烂烂的银白了,于是她便对着满山的白栗叶儿出神。间或马帮穿行,林中便传来马哥头高亢而悠远的歌吟: 高高山上一树槐 手扶栏杆盼哥来 阿妈问我望哪样呀? 我望槐花几时开,几时开? 野歌高亢深情,纯如天籁。她听不懂,只感觉旋律忧伤美妙,测绘队雇来一位本地大嫂做饭兼杂役,卡米尔听她把内容翻给她,越发觉出歌心情韵如此动人。中年村妇原在小村教堂做饭,初通法语,每遇马帮歌来,卡米尔都拉她一起静听,还小声跟学。东方男女情爱的含蓄和独特的惆怅,更让她感觉神秘而新鲜,静夜咀嚼,常不觉心向往之。 女人独处,还有一层则是人身安全事。某夜,山野正寂静,卡米尔梦正香,忽听得一阵乱声窸窣,屋顶上有碎泥碎土沙沙往下掉,她以为屋梁上有麻蛇追逐老鼠,这种声音平时亦常有,但那一夜却忒响亮。睁眼一看,原来屋瓦已被人揭去许多,透进大片月光如瀑。定睛再看,呀!屋顶果有人影继续揭瓦取片,她于是厉声大喊: “谁在房上?” 自是法语,梁上人听不懂,只是个加快行动,而且开始掰动木椽,摇撼破裂之声更剧,卡米尔大呼捉贼,约莫贼人恐吓,竟应声坠落,砸出了一阵訇然动地之声。歇山屋脊本太高,椽木早腐朽不堪,根本无法承力,小偷坠地踉跄,摇摆不稳,仰八叉便摔倒地上。夜很静,女声呼喊早将众人惊醒。德克鲁·黄第一个冲进来。原来黄的位置最近,床铺就与卡米尔隔一面木头裙板,美女夜间一叹一息,他都听得清楚。再说,他已三十开外,常难免情火中烧,心猿意马,久难安寐,隔墙那边的动静最让他关注,黄冲进邻室美女闺房,一脚便将窃贼踏在地上,动弹不得。 原来匪类个子如此瘦小,德克鲁憋不住哈哈大笑,道:“小跳蚤!你也想当罗宾汉么?盗贼仰面一看,结结实实脚踏他背脊的乃一西洋巨汉,荦然一尊丈二金刚,哪还能半点动弹?吓得只管连呼饶命,一个劲儿哇哇叫。 西蒙第二个赶来。当年夜河遇匪惨景刻骨铭心,此时见了被黄踩在脚下的匪类,自是怒火中烧,忙去取来猎枪,将枪口直顶着小跳蚤额头,枪拴拉得哗哗直响。盗贼被人踩踏在地,眼见得四周全是洋人,全身抖得如同筛糠,口中直喊爹喊妈,额头在石板砖地上磕得脆响,可怜兮兮求饶,道:“你们杀我一个,就等于杀了两个杀了两个人啊!”接着还真哭起来,还啰啰嗦嗦,喋喋不休哭诉什么。 卡米尔看小贼盗一幅可怜相,心中怒气早消了五分。烧饭农妇已站在身边,卡米尔问她:“这小子所说是什么意思?” 农妇用蹩脚法语翻译,道是“小偷说”,名叫李发财,六岁上便死了父亲,全靠母亲一把屎一把尿将他拉扯养大,皆因日子难熬,前些年母亲便把眼睛哭瞎了,如今只能靠他卖苦力打短工艰难度日,赡养老母,不想近日瘟疫横行,家中已三日无水米下锅,家母命在旦夕,他只好出此下策,碰碰运气。如果我死了——小偷说——母亲要不了三天两头,只有饿死一法…… 强盗果然衣衫褴褛,骨瘦如柴。卡米尔心动恻隐,怒气又消了一半,她要农妇再问他母亲多大年岁?身患何病?家居度日是否还有其他来源?问到后来,卡米尔干脆要男人们全都回屋睡觉去,只问农妇:“厨房里可还有吃的?找一点给他吧!”最想在美女面前表现英雄气的年轻男人哭笑不得,只好陆续撤离,只德克鲁一人依旧站立不动,他害怕贼盗言语举止有诈,卡米尔也没再遣他。 农妇带盗贼欲去厨房,卡米尔又叫一声:“回来!”盗贼以为洋人变卦,马上又跪倒下来磕头如捣蒜,再请饶命,不料卡米尔却是从箱里翻出一块银元递给他。卡米尔穿一袭睡袍,白衣白裙,慈眉善眼,盗贼见了,果然如莲台上的观世音,额头砸在地上于是更响亮,连连道:“你真是活菩萨呀!活菩萨呀!”又说些来世变牛变马也要报答大恩一类外国人听不明白的话。卡米尔让他快起来,又嘱咐了:“你不要忘记,我给你钱,是为了让你做一个诚实的人。” 小偷千恩万谢,连厨房也没敢进,拔腿便往山下一溜烟跑了。听到林中草叶窸窣,卡米尔忽大觉释然,心中还有了莫名的快慰和成就感。刚才那句要小偷做诚实人的话,卡米尔记得清楚,正是雨果大师名著《悲惨世界》,米里哀主教对先是小偷而后来成了圣人的男主角冉阿让所说。 德克鲁·黄还没离开,依旧愣愣呆站,卡米尔说夜已深了,要他快快回自己屋里休息,德克鲁反问:“小姐为何如此宽待中国小偷?为何不将他押解送官?” 卡米尔没有说米里哀,亦不说冉阿让,只认真道:“我听说,中国人讲究仁者爱人,讲究以德抱怨,为何我们西方人不可以啊?法律不可能感化一个因为饥饿而犯罪的人,只会让他变得更加仇恨社会,只会毁了一个人,而不是拯救一个人。” 黄一声长叹:“小姐太善良了!也许你不知,世界其实多么丑陋……” 卡米尔感觉有些委屈,答:“我也知道。这正是我要来东方的理由。这儿也许比我的祖国干净许多……”她知道这位测量队的老大哥异国流亡,历尽坎坷,遂反问:“是不是你涉世太深,对世间一切都不再相信?” 德克鲁承认了,道:“我确实不知东方是否干净。我也听说中国有一句俗话:‘饥寒起盗心’。这个国家如此贫困。万一那只‘跳蚤’真是小偷,甚至土匪,再次前来袭击怎么办?” 卡米尔不想争辩,只说你睡去吧!我们到时候再说。 德克鲁·黄再次感叹小姐真善良,然后道一声“晚安“,离开了。 几天后,卡米尔又向上司申购了一只枪。他把它交给了黄,说他平时有暇,也可以打打猎。殊知此枪偏偏演绎出一段趣闻故事,看官,你道这故事何来?下回自有分解。 27、陟彼高冈 卡米尔和裴子骞的见面很像一则言情小说开篇,毋需多作加工。情况如下直述: 裴子谦来昆明法领馆领了凭条,由去铁路公司报签到,领事馆副官格里柯知道此人系费尔南德斯推荐去测量队作通司,即主动请缨带领前行。其实带路是假,格副官日思夜想,总欲找机会与卡米尔相见是真。 原来世上事,古今最难释译,亦最难解脱者,唯一个“情”字。为何《诗三百》破题儿第一首便是“关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辗转反侧?为何大骚人秦少游身世飘零,追念旧欢残梦,要声声苦寻:“问人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文学大家放翁陆游沈园题壁,怅对男女别绪旧情,为何要连叹“错,错,错!”“莫,莫,莫!”此之谓也。格里柯本青春年少,血液喷张,精液喷张,情欲如蛰伏的野兽随时欲一跃而起。自从阿拉米斯号邮船上被美女搭救,此情便如乱兽坠入了罗网,左挣右突终难摆脱,中和巷血案之夜强抱卡米尔,虽挨了狠狠一耳光,念逑美女之思反倒如火更烈,无日可了。卡米尔主持铁路测量,离昆多日,格里柯焉能忍耐?真是个一日不见,如三日,如三秋,如三岁,如今有借口相见,如何能放过机会? 二人先到现城,再雇乘马两匹,一路上山而来。登山临寺,日已迟暮,四野模糊难辨,忽见草丛间野物窜动,格里柯心内恐惧,拔出手枪便射。密林寂静,正是歹人出没时,枪声一响,残庙里的法国佬便以为又有盗匪来袭,德克鲁·黄第一个冲来山门迎战,接着西蒙又提枪跟上,匍匐地上,二人“啪”“啪”便各开一枪,打得草叶乱飞。测量队其余人等,全跟着跑来山墙后观战。 卡米尔听见枪响,亦匆匆出来,许久不见交火,却听有人用法语大骂:“谁乱开枪?”声音十分熟识,接着便看见有人牵马上山,谨小慎微而行,卡米尔很快便看见格里柯了,后面还跟一个东方面孔,她知道就是她要了许久的通司。虚惊一场,卡米尔要众人一起回庙。 又见美女,格里柯早破怒为笑了。山头余焰尚明,卡米尔注意,走后面的东方人恰恰逆光,身后镀一圈金色炫光,风飘飘而吹衣,莫名其妙便想起古典油画中的骑士,好不潇洒!心中莫名一惊。接下来东方人拴马卸物,入室报到,卡米尔这才看清陌生人原来年轻,黄色面庞,黑色头发,眼睛尤其黑得发亮。陌生青年见了她,习惯性就谦恭致礼,文质彬彬问好,端的一付东方微笑。 格里柯动作夸张地向卡米尔介绍:“这就是你叔叔,保罗·费尔南德士神父推荐的的裴,通晓法语,据说还通晓自然科学,中国传统文化当然不必说了。” 东方人腼腆地礼貌微笑,说格副官过奖了,然后便无言。卡米儿在中国所到之处,见到的都是成群成群穷苦人,鹑衣百结,筋筋绺绺,浑身裹满破布,而面前这个中国人,蓝布长衫,玄色马褂,温文尔雅,和卡米尔早已定格心中的中国特质十分吻合,她莫名地满意,竟只是无言,不知初次交谈该如何启口为妥?心中一紧,越发显得公事公办。卡米尔对裴只说一声:“进来吧!”接着便一本正经给他指示办公位置,一一交代工作事宜。对格里柯则视之若弃履,好像他仅仅是一具子虚乌有之影,不值得理会。格氏见此时卡米尔的注意力全被东方男人抓走,不便插嘴,更不敢轻薄,不小心惹来美女一顿暴风骤雨,脸就丢大了,便借故溜男同胞房间侃大山去了。 外交官同胞到来,且年龄相若,都年纪轻轻,众人自是高兴,天南地北,东拉西扯,一起神吹海聊,先询问测量队薪水已拖欠两月未发,如何回事?何时发放?原来测量队的薪金是由铁路公司委托领事馆代收代发的。格里柯答说,公司的钱尚未按期拨来。参与滇越铁路设计、施工的公司与政府是签有合同的,如果合同不照章执行,将会取消承包资格,领事馆已电催多次,再不按期拨付必对其罚款,哥儿们只管放心! 奥尔西尼发牢骚说:“工作如此辛苦,薪水就这么一点点儿。他是决意要离职了。”他说他发现东方发财路子多的是。他不想在此长期受罪。 格上尉又说放心,道:“你的意见我负责转呈。法国这些屌公司,他敢得罪我们吗?想在中国做生意,发展业务,离开政府的炮舰快枪做后盾,他们寸步难行!”一边说,一边又得意地拍拍别在腰间的手枪,乌黑闪亮。 德克鲁·黄最不惯格里柯虚张声势,顶回一句,道:“你这破玩意儿有啥了不起!吓吓人罢了。我和西蒙才只放了一枪,吓得你噼噼啪啪乱射!内行人一看你就是个稻草人,只能吓吓田地里的小谷雀。” 众人哄地大笑了,格里柯自然尴尬。西蒙忙向众人解释,说:“刚才,我和德克鲁以为是土匪呢!没看见是您!” 格里柯亦忙说“误会误会”,继而转过话头问:“你们在中国搞了这久测量,有没有遇过保卫祖坟,保卫风水之类麻烦?”西蒙回答说还好,荒山野岭的,孝子贤孙们怕麻烦,死了人好像都不想往这儿山上抬。 格里柯借机炫耀开了,说那就好,又道:“中国人实在不可理喻,服侍死人比服侍大活人还卖力!”接着便吹嘘他在胡氏宗祠如何了得,道:“如不是领事心胸宽大,让了步,他早把那几个老不死的撂得满身窟窿,也不至于让哥儿们天天跑荒山野岭!”又吹嘘他如何大骂那个耄耋老杂种,为了保卫莫名其妙的鸟坟地,风水八字之类,甘愿挨枪子儿! 奥尔西尼道,说副官所说那事他已听说。他说中国没宗教,神秘主义却是多得很。比亚历山大大帝当年征服东方时遇过的还多。把这些个玩意儿弄弄清楚肯定挺有意思。他说他真想研究研究,看这“风水八字”到底是些啥名堂?德克鲁·黄马上顶他,说你小子想当哲学家?奥尔西尼得意地辩驳,道:“我们这个年代,哲学家有何用处?哲学家只能饿肚子!”接着宣布,说他只想寻找商机。 众人不答,奥尔西尼又道了:“中国人做任何事都要预测吉凶,出门、种田、买卖、旅行、婚丧嫁娶,甚至生娃娃……都得选日子,看吉利不吉利?你们可没瞧见,昆明城街前巷尾,无数垂暮老者、腌臜婆娘,风烛残年了,尚凭一根舌头便大赚钱财?什么成本不要,能说谎能吹牛就成,就成算命先生、阴阳先生、风水先生……”众人听得出神,奥尔西尼继而一本正经地眼睛微闭,掐手指,用刚学会的汉语念念有词“甲子乙丑海中金,丙寅丁卯沙中金……”动作学得蹩脚,语言更蹩脚,显然他专门去观察过多次,下了点功夫,把众人逗得狂笑。“这就是商机啊!”奥尔西尼大有成就感,半真半假,又对外交官道:“万一云南铁路修不成,失业了,我就跟你们留在昆明,专看风水挣钱!” 奥尔西尼说得起劲儿,众人笑得起劲儿,格里柯却心不在焉,他一直在注意隔壁屋里的动静。好像听见卡米尔大声正嚷嚷,上尉将手指往嘴巴上一举,嘘一声,示意众人小声点,不提。 (未完待续) 连载1: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MTY2 连载2: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MjYx 连载3: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NDEy 连载4: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NTE2 连载5: https://blog.creaders.net/u/4269/202202/425583.html 连载6: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NjUy 连载7: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NzY3 连载8: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ODM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