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戴河指南
东山宾馆38号楼
北戴河是大半个中国的缩影,或者说是北京的缩影。凡在北京见到的重要建筑,在北戴河海滨也能看见它们的存在,以“XXX疗养院”、“XXX休养所”居多,也有“XXX培训基地”、“XXX培训中心”。以“XXX”指代,没有骂人的意思,只是言其极多。
兄弟我在北戴河的时候,下榻在东山宾馆38号楼。东山宾馆是对外的名称,对内,又叫河北省北戴河管理处。
这是一座十分庞大的庄园,面积不详。它建在半山上,地势中间高,四周低,正门在西,东临渤海。园子像一片巨大的树叶,叶柄是大门所在,叶子右边是新区,左边是老区。两区之间,有一条新修的、很长的道路,直通海边。几十座不同年代、风格各异的房子,在绿树丛中半隐半现。连接这些房子的道路,曲折幽深,绿暗花明,像一片叶子的经纬线把散布的建筑串接在一起,形成一座安静的绿色迷宫。
38楼在园子西北角,顺着水泥路一直向左,到头儿就是。这是一座孤立的二层楼,苏式建筑,应该有五十多年历史了。外观虽然老旧,可是,依然保持着前苏联建筑奢华夸张大尺度的气势,房子四周有宽敞的回廊,清风浩荡。
房子坐北朝南。房前,即南向,是一块破败的空地,乏善可陈。房后,即朝北,有8棵高大的新疆杨,一字排开,像气势威武的年轻军人,巍然而立,挺拔入云。新疆杨有什么特点,没有研究。据我观察,其树干更黑,树皮更粗糙,也没有普通杨树上“美丽的眼神”。树下灌木横生,未经整理的枝丫四面出击,或直或斜,高低参差;野草和灌木一样高,随风而起,望风而倒,像是一丛丛没有条理的乱发,努力填补着杨树下和灌木之间有限的空隙,捕获稀有的阳光。地面上长满了苔藓,枯枝烂叶,散落其上。
我住一层,朝北,睡在靠窗的铺位上。我们入住的时候,快12点了。虽是正午,并没有酷热的感受。推开通向走廊的纱门,站在宽阔轩敞的走廊上,绿色盈目,清风徐来,空气中洋溢着腐败的树叶、潮湿的地衣、嫩草和野花混合的气味。
回廊下,有一块空地,约六七平米,是特别清理出来供人休息的。平整过的地面上长满了青苔,历久如织,柔软舒适的感觉不亚于星级酒店的纯毛地毯。野草在侧,伸手可及;灌木合围,三面环绿;老树在上,树影落地。此处,可临风,听蝉;可赏绿,弄影;可品茶,对局;可仰望星空之旋转,俯视季节之错落;此处,可休,不可眠——因为蚊子太多。
睡觉要在房间里——“风能进,声可闻,蚊子不能进”的地方。袒腹东床,睡意漫卷,清风送爽,草味深深,似这般蹉跎时光,怎一个爽字了得。当然,要是时间回溯,东晋太尉郗鉴再选女婿,恐非我莫属。
话说王羲之的岳父郗鉴是个很爱才的人,为了给女儿找一个合适的对象,郗鉴动了不少脑筋。后来,听说丞相王导家子弟个个仪表非凡,才华出众。于是,派了一个门客到王导家探听消息。东晋是一个最讲究门第等级的朝代,太尉选婿,非同小可。消息一出,王导家众子弟一个个都像吃了兴奋剂一样,紧张得坐卧不安,更不要说睡觉了。门客来的那一天,众子弟各自精心打扮一番,规规矩矩坐在学堂里,表面上是看书,实在是想“书中自有颜如玉”。只有一个人与众不同。他像平常一样随便,敞着上衣领子,露着半块肚皮,一边写字,一边比比划划,一副事不关己的状态。
他就是王羲之。就是这么一个样子,偏偏被郗鉴看中了。要说王家子弟一个个都不错,彬彬有礼,年青英俊,才华洋溢,简直没法说哪个最好,哪个较差。门客没有主意,照实给太尉大人做了汇报。这位郗大人听了门客的回报,对那位举止“随便”的青年发生了兴趣。他问明了情况,高兴地两手一合,说:“这就是我要找的女婿。”
我躺在床上睡觉的模样,一定比王羲之更投入、更自如、更满不在乎,要是被郗鉴太尉看到了,王羲之这个“东床快婿”肯定要落选了,我将取而代之。可要是郗鉴看到了和我同居一室的我同事的睡相,我也只能徒唤奈何了——他睡得无比美满,鼾声震耳,如河东狮吼,和他相比,我只能算是假寐,因为实在是睡不着啊。有两种声音时时在耳边呼唤,一在外,是蝉鸣,一在内,是鼾声;两种声音内呼外应,一高一低,一近一远,这种扰动心灵深处的合奏,驱之不散。
反正没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情,心静如水。午睡之后,把房间内的沙发倒腾到走廊上,斜着看书。此时,蝉噪更盛,如涛声一浪高过一浪;海风越过新疆杨的树梢,在走廊里呼啸而过;午后的阳光穿过密密匝匝的树枝、灌木、和野草的缝隙,留下笔直的光线和摇曳的阴影的交织。亮色的叶子、明暗参差的树干、暗绿的野草、潮湿乌黑的泥土,尽显自然色彩的微妙和细腻。原本平平常常、不过数亩的小树林,对于久居大都市的人来说,却有一种原生态所独有的单纯与和谐之美。
白天是喧闹的,到了夜晚,这里却是另一幅安静的景象。深夜,更是寂静无声。11:30,我一个人走出38号楼,沿着房子后面的一条小路,在园子里散步,独享这万籁俱寂的宁静。道路左边,在深沉的黑暗之中,有昏黄的灯光,间有流水和人们呼喝的声音——那是一座和38号楼一样的建筑,白天被大树遮挡着,晚上,则被浓重的夜色吞没了,只有漫不经心的灯光泄漏出它的存在。
再往前,一片茂密的树林之后,灯光耀眼,两个人、几张圆桌和若干椅子,聚集在灯光下面。我走过去,看见上面写着:青院餐厅。一位年长的首先和我搭话,我们随意聊了起来,好像是多年的老朋友。不紧不慢的声音,合着半睡的灯光,融进夜色下的树林和草丛,转眼就消失了。不过,我却生出了一种感触,在这种需要提高警惕的场景里,两个素不相识的人没有遮拦,不问身份,不问何去何从,坦白的交流,彼此好像已经认识了很久。而在忙碌的大城市,每一天我们会遇到数不清的人,每一个人都和我们自己一样有一副冷漠的表情。“大隐于市”,或许是这个意思。在人潮涌动的闹市,一个人转眼就消失了,我们自己也往往混淆了自己的所在和身份,而在我们单独面对自然的时候,我们才可以重新找到自己,才可以发现自己的存在。
午夜已过,餐厅要关门了,其中的年轻人开始收拾桌椅,我起身离开,继续往前。前面有一道象征性的门,示意旧区的结束和新区的开始。门外是一条横过门前的较宽的水泥路,路边的树木、花草不再像旧区一样,蓬乱未理,而是修剪得规规矩矩,总让人想起中国的小学生背手听课的样子,齐整不假,但是那份装模作样一样的表露无遗。出得门来,向右,沿着这条新旧区分界的道路往前,从另一条路折返,路的右边是一个小型植物园。
在暗淡的灯光下,只能分辨植物园三个大字,认识植物园中的其他植物,是第二天早晨的事儿了。这里有三种灌木——小叶黄杨、紫叶小檗和金叶女贞。要说,这三种植物都是常见的,在我住的小区、所在的学校,紫叶小檗和金叶女贞很多。它们喜欢湿润,也很耐寒,大雪之后,洁白的雪花映衬着紫红和嫩黄,风景独好。可是,我却始终不知道它们的名字,这一回算是找到了答案,非常高兴。
为了纪念这一“植物大发现”,我和同事一起做了一副对联:
上联: 小叶黄杨紫叶小檗金叶女贞,叶叶成片。
下联: 大头乌龟绿头苍蝇木头汉子,头头是道。
横批: 六根未净。
这个对子,初看有点俗,其实,纯粹从“技术角度”分析,还是很有智力含量的。比如“黄杨”和“乌龟”,“乌”取的是黑色的意思;“苍蝇”对“小檗”,取“苍”大的含义,“沧海”所言之大,是也;这副对子,我们两个人切磋、琢磨了很久,回到北京之后,袁老弟还专门打电话研讨这副对子的横批,业精于勤,此为实证。
这就是我在北戴河下榻之处的概貌,这些场景,虽然粗略,却是我亲历。然而,有一座房子,我却只能绕着它转圈并透过窄小的窗户“偷窥”,未能深入其内以观其详。
这是一座老式二层建筑,石墙,坡顶,房前有一个窄窄的回廊,勉强遮风避雨。屋顶上有一个显眼的烟囱,显示这所房子肯定是殖民时期的遗物。石墙是由不规则的石灰岩砌成的,青灰色的石头虽然不鲜艳夺目,然而,久经风雨之后,依然展现出苍老之中的朴实和沉稳,并无“名胜古迹”行将供人瞻仰的颓废和衰败的迹象。外墙上,爬满了绿色的藤蔓。旁边,一棵高大而孤立的法国梧桐,一树成荫。
本来,这座房子是容易被人忽视的,可是,周围的旧房子都拆光了,新建的房子,不管是体积、材料、式样,都与其完全两样。此时,你才会发现被众多现代化建筑所包围的,这一所体量非常小的石屋子。我经过的时候,发现有人进进出出,认为这是一座别墅——外部古拙,内部奢华,符合中国人的两面性。但是,我还是忍不住好奇,想到房子里看个明白。我走到石屋门前,墙上有一个标牌:秦皇岛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东堂教堂。透过玻璃窗,石屋内的房间里放着一张床,一角,衣架上挂着客人的衣服。我敲门再三,没有人回应,我不得而入,就绕着石房子走了一圈。
这所房子原本是精神的寄居之地,现在住满了人。而中国人的精神呢?从来没有长久的住所,更别说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