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北戴河去看海
海是神秘的。自古,大海就是人类所有梦想的发源地,也是所有荒诞不经的怪异传说的来源。人类,对大海充满了渴望和向往,也对大海充满了恐惧和迷惑。对中国人来说,大海更是一个爱恨交加的对象。因为,遇到来自大海的外侮之前,煌煌中华的历史是多么伟大,多么辉煌,而且按照它既定的轨道,大概要继续下去,直到无限。而在遭遇以英国为首的枪炮之后,中国5000年历史的萎缩不前,则赤裸裸地展现在全世界人们的面前。越过大海,西方人发现了一个在世界文明之外游荡的庞大的市场;越过大海,中国人发现了一个它们闻所未闻的崭新的新大陆。
在中国,最早到秦皇岛看海的,是秦始皇。秦始皇不可一世,拥有了他所能够想到的一切,唯独不能万寿无疆。他到秦皇岛,除了炫耀自己的文治武功之外,最大的心愿是寻找传说中的海上仙境。如果能够求到秘方,炼成灵丹妙药,让他长生不老;或者,遇到仙居海市的神仙,点人成“精”,再也没有死亡的恐惧,就算“看海”成功。所以,秦始皇并不是去看海的,而是去“保健”的,就像现在在海边游泳的男女老少一样,每一个人对海、海水并没有任何感觉,真正的乐趣在于,阳光、沙滩、海水有益于自己的身体健康。
秦始皇死了,没有留下任何看得见的东西。可是,值得秦始皇永远骄傲的是,他“废封建立郡县”所奠基的集权专制制度,2000多年阴魂不散。而且,秦始皇更可以嘲笑他的后继者的是,在他那个时代,他就拥有了“面向世界”的胸怀,由咸阳东来,千里迢迢地到秦皇岛“看海”,既有威震天下的豪情,也有东临沧海的“小资情调”。可是,到了大清,那些号称“千古一帝”、“十全老人”的帝王们,却只会让弱不禁风的宫女们,在小水沟里(大运河)拉纤,晃晃悠悠地“烟花三月下扬州”。或者,在圆明园的小池塘里,在颐和园的荷花池中,装模作样地看海。所以,在北京,颐和园有海,圆明园有海,北海、什刹海、中南海都是海,而充其量不过是“一杯沧海”。
中国人不“看海”——整个明朝,都被紧紧地勒索在贫瘠的黄土地上。郑和例外,有这么一段,是供我们现在骄傲用的,恰好供我们讲述“我们祖上阔多了”,不多也不少。清朝也不“看海”——郑成功骚扰江南沿海,康熙皇帝烦了,下了一道谕旨,命令沿海三十里以内的居民全部内迁。原本住在海边,也是“片板不准出海”的,这一下,人民要想“看海”,更不可能了。清朝中后期,福建、广东一带的贫苦渔民,纷纷到东南亚一带谋生,与西欧的国王、贵族支持航海不同,中国的皇帝把这些走投无路到海外谋生的人,当作“天朝叛民”,和所在国一起对华侨严加清剿和杀戮——海外华侨的悲惨命运,实在是因为“万民之首”的皇帝。
看海,有三个时间。早晨看日出,顺便在海滩上打扫战场——退潮之后的海滩,一片狼藉,或许是海水和海岸在我们看不见的夜晚经过了殊死的较量。早晨的海滩上,与经过激战之后的战场一样,混乱不堪。褴褛的水草,散乱的贝壳,搁浅的鱼虾,在岩石缝里隐藏的螃蟹,应有尽有。看海的第二个时间,是傍晚。此时, 阳光斜照,不像中午那么暴晒和刺眼了,人们在海里游泳,戏浪,在沙滩上或躺、或坐,轻松自在;第三个时间,就是夜晚,海风初起,送来大海深处的清凉,漫步海边,看海听风,又是另一种光景。
我们到海滩的时候,下午4:30了。阳光尚在,人群涌动。向远处望去,半月形的海滩上撒满了人。那种场景,好像一地红薯。红薯长在地表下半尺左右的沙土里,收获的时候,用镢子刨。镢头举得很高,抡起一个半圆的弧线,然后,快速下降,依靠镢头的重量和男人的臂力,镢头深入地下很深,应该有一尺半。把土翻起来,一窝一窝的红薯就露出来了。翻出来的泥土带着湿气,很难说是一种什么颜色,大概比较接近于深咖啡色。红薯的颜色比较接近外国婴儿的颜色,粉嫩粉嫩的。这个时候,新翻过的土地恰似海面,起伏不平,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红薯直到一块地的尽头,有横有竖,有站有躺,有正有斜。有的全部露在外面,有的大半埋在土里,扒开土,可能会看到一个大家伙。
此时的海滩,就像正在收获红薯的庄稼地。有的人坐着,有的人站着,有的人半埋在沙子里,只露出半个脑袋。中国人的黄皮肤和红薯也相差无几。我们沿着“红薯地”往前,海水漫过来,在沙滩上留下浅浅的水印,又慢慢退去。孩子们兴高采烈,看见海浪过来,就冲过去,被海浪掀翻,然后,爬起来,继续和大海搏斗,那种无知无畏的可爱,让人心动。
我一边看着海水一遍一遍地漫上沙滩,一边想到:海水这样漫开,多像摊煎饼啊。海水就这么不厌其烦,摊了一张,又是一张,经年不休。这样看,渤海就是上帝摊的一张举世无双的大煎饼,真如此,沿海的人们应该饱食无忧了。人的想法,总和自己的经历相关,再丰富的想象力,也脱不开自己生活的轨迹,想到红薯、想到海水漫过海滩就像摊煎饼一样,足以说明自己的农民本色。
大多数人在海里游泳、在沙滩晒太阳的时候,我们沿着沙滩行走。过了一段沙滩,又是一段,看过了一片素不相识、像红薯一样或站或躺的人群,又是一堆。海水的颜色是淡蓝色的,有点混浊,有些地方还有残余的海草、海带和海苔,海水的内容也就更丰富了。这样的海水不能叫水了,像汤一样。如我所想,要是果真把这海水,舀一碗,放在炽热的煎锅上,或许真能摊一张煎饼,最省事的是,不用放盐了。
转眼,我们到了半月形沙滩的突出部位——这里是一个三面环海的微小的半岛,岛上有一座观海的建筑,状如海螺,叫碧螺塔。半岛的一面,远处靠海的地方,搭建了一个露天的舞台,舞台的背景就是一望无际、天水相接的海面。近处,以舞台为中心的扇形区域内,有几个类似梯田的大小不一的平台。平台上,有序地摆放着长桌和长椅,像一个酒吧的陈设,只是这些桌椅都很粗大,是用原木、原色制作的,仅仅涂了一层保护的油漆,显示着一种开天辟地的拓荒气魄。
沿着半岛的斜坡,下到海边。这里的海岸不再是平坦的沙滩,而是怪石林立。在一块巨大的礁石上,有一个女人安静地坐着,那种巍然不动的姿势,让人觉得她和礁石经历了相同的岁月和相同的海风。海风浩荡,海浪汹涌,女人依然是那样从容,那样安静,那样不为所动,只有她的长发如丝,在风中飘动。她静静地坐在那儿,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要离去。不知道她是在快乐着自己的快乐,还是在悲伤着自己的悲伤。
我们涉水来到最远的礁石,前面只有汪洋一片。水天一线的天际,来往的船只像一块块积木,漫无目的地推过来推过去。海面是平静的,也是诡异的。海波是躁动的,就像印象派画中水波旋转的池塘。站在礁石上,放眼望去,有一种天地一体的幻觉,最远处好像立着一堵倾斜的水墙,它慢慢地倾斜,变幻着颜色向我们靠近,由深黑、深蓝、浅蓝,直到雪白的浪花,由镜平、脉动、起伏、汹涌,直到飞卷的泡沫。大海,在看不见的地方积聚力量,在无法察觉的时刻生成波澜,因日月而动,却不随岁月更改,无始也无终。
2006年8月15日星期二,凌晨.
北京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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